提魂使 — 第 46 章 無此聲

第46章 無此聲

魏姨在地府已經很多很多年了,久到她幾乎要記不清自己活着的時候究竟是什麽人、做過什麽事,又是為何做了鬼差。

她交過很多朋友,也有過很多個相好。可是地府裏也與人間一般的迎來送往,來來去去,一直留下來的人并不是很多。

魏姨有時候能明白他們為什麽走,有些是迫不得已,有些是心向往之——就像莫望師父曾經忽悠塗有地那樣,覺得做鬼做得太久,無波無瀾,太無趣,便拍拍屁股回陽間去。

但也有一些她始終不能明白。比如莫望上一次幹預人間犯下大錯時,她師父非要為她頂罪的事。魏姨愛屋及烏,對莫望一直不錯,可那樣的事,誠如閻王所言,頂罪又如何,挑戰威權是極易上瘾的,有一次,就一定還會有第二次。

那個男人走之前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懇請魏姨幫忙照顧些莫望,在她沖動的時候勸着她些。魏姨覺得沒有用,她做鬼實在太久,時常覺得自己與這些才死幾十年的新鬼迥然不同,所思所想,皆難相和。不過,畢竟算是一段露水緣分,她還是照做了。

沖動的時候勸勸,上閻王殿了幫着遮掩一二,也算是不負所托罷了。

可今時今日,她連氣也不想嘆了。那個男人明明已經重入輪回,如水滴入海,肉體上的生氣味道,腦海裏的認知記憶,乃至為人秉性,都已全不是當年模樣。哪怕在人間過着最兇惡的人生,都不會知道自己是在受上輩子的懲罰。

的确是同一個魂靈,可哪裏又算得上是同一個人呢?

莫望卻偏偏執迷于此,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非要把他找出來。放棄最後為自己求情的機會,也要把他找出來。

鬼差上前給莫望換枷之時,魏姨糾結幾番,本還想再跟屠判官說點什麽,閻王卻冷眼一飛,瞪得她閉了嘴。

閻王拿食指點了點魏姨,又點了點屠判官:“你們兩個,別再說廢話。我早說過,不管閑事。這罪已經犯了,只要有人填上,我也不追究是誰。”

屠判官啪地一聲合上書冊,有些生氣的樣子。閻王又笑一聲,不以為意:“好好做咱們的鬼罷,想那麽多做甚?他們一個個地熬不過這關,只能證明他們都不是那個能改天撼地的人罷了。”

魏姨最後能做的,也只有親赴黃泉畔,尋了一株灰綠色的、挺拔強健的飛蓬草,交到了莫望手上。算起來莫望也快七十了,盡管還是青春模樣,可心性畢竟不比少年人。

她堅定得很,也明白得很,拿了飛蓬草,道了聲謝,什麽多餘的話也沒說,轉頭就走了。唯有那條長長的鎖鏈,從地府一直不盡地延伸出去,鎖在她背心上,一出黃泉路,就隐去了行跡。

師父的骨灰,莫望一直留着。當年她沖到黃泉邊時,行刑已畢,師父那迅速腐朽的肉體還癱在河邊,鬼差正要收拾。莫望肝膽俱碎一般,抖得捧不住骨頭,最後還是魏姨幫她忙,一把火燒了骨灰,收進一只随手撿來的壇子裏,叫莫望帶回了棺門巷。

此後經年,一直就擺在她房中。壇子上早已落滿了蛛網塵埃,莫望不喜做家務,連這骨灰壇,她也不會動手去擦。

因她早以為這只是一壇骨灰,一點痕跡而已,從沒想過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這壇骨灰真的會幫上這個大忙。

壇子從鬥櫃角落裏捧出來,擦幹淨,揭開蓋子,裏頭的骨灰少得可憐,只墊着底部那薄薄的一層。是這樣的,提魂使的軀體畢竟不是活人,一具枯朽的凡胎,看着再像回事,烈火一焚,就只剩這麽一點點痕跡。

飛蓬草離了黃泉,萎靡得很快,沒多久功夫,已經卷起葉子,成了幹褐色,發着脆。

莫望小心地捧着它,摘下門口那盞始終沒換的喜鵲鳴春的燈籠。它從臘月一直挂到了盛夏,任平生和莫望不知是沒想起來,還是心照不宣地不管,就這麽一直任它挂着。

莫望把它取下來,借着燈籠裏的燭火,虔誠地點燃飛蓬,投進骨灰壇中。最後一味燃料是莫望自己,她毫不猶疑地順着那看不見的鐵鏈抓到了自己心口,五指并攏,狠狠一摳,半顆鬼胎就這麽掰了下來,落進壇口跳躍的火焰中,發出噗一聲輕響。

不多時,一股青煙徐徐升起,在槐樹院裏打了幾個轉,便如乘清風,一路往棺門巷外悠悠而去。

莫望站起來,身體有些發晃,精神卻清醒得要命。她拖着沉重的鎖鏈,一擡腳踉跄兩步,只好停下來深吸幾口氣,這才追着青煙出門。

塗有地的腿骨又磨壞了,正挂在王大鏟身上,一颠一颠地來給莫望送涼蝦。加了十足十的紅糖,兩塊碎冰飄在盆裏,看着就遍體涼爽。

還沒走進門,就見莫望臉色青白卻雙眼放光,匆匆往巷子外頭跑。

塗有地連忙喊她:“望望!去哪兒啊這是?吃涼蝦了!”

莫望回過頭,見是他們兩個,燦然一笑:“後頭再吃,你們先回去吧!”

塗有地還沒來得及再開口,莫望已經跑得沒影了。“诶,我喊望望她都沒使氣?”

王大鏟皺着眉頭,一手提着塗有地,一手端着涼蝦冰盆,忽然覺得心慌氣短。

青煙看着輕柔悠然,飄得其實并不慢。莫望燒了半副鬼胎,就這點路,卻追得氣喘籲籲。終于,那煙在下半城繞了半圈,緩緩拐進了豬市壩的偏街裏。

莫望幾乎重新感覺到了活人那般砰然作響的心跳。豬市壩,怎麽會是豬市壩?

她擡着沉沉的腳步,一路跟着青煙,越走越熟悉,直到一腳踏進了畢強家的院子裏,看着那陣青煙綢緞一般繞進屋中,落在了萍萍身上。

萍萍傷得很重,上過藥還燒了一夜,至今未醒。任平生倚在床腳,掌心還握着一塊半幹的濕帕子,許是一直守着,等到萍萍退了熱才閉上眼休息。

他半坐半躺,雙腳交疊在一起。這是任平生的習慣,莫望早就發現了,不管在什麽地方,什麽時候,任平生只要睡覺,總是會把兩只腳疊起來。

看着看着,莫望突然笑出聲,笑的時候,眼淚也跟着一起往外湧。

任平生從淺眠中驚醒,一擡頭就看見莫望站在門口,望着這頭又哭又笑。

他連忙爬起來,驚道:“莫望?怎麽了?”

莫望哽咽幾聲,看着想張嘴說話,卻又先擡手,将任平生釘在了地上。

任平生愕然,一時以為莫望又改變心意,要将萍萍抓回去,忙急急喊道:“莫望!”

莫望不顧他掙紮,門口到床邊,幾步路的功夫,她卻好似挪了半天。終于到了床邊,她趴下來摸了摸萍萍的臉,這才擡頭看着還釘在原地的任平生,淚光盈盈,笑着說道:“平生,她是我師父,她是我師父啊,平生!”

任平生呆住了。

莫望把萍萍從被子裏抱了出來,攬在懷中,一手摸着她頭頂的發旋。

“謝謝你,平生,謝謝你救了她,好歹叫她少受了那麽些苦。”莫望喃喃道,可話音才落,留在萍萍頭頂的那只手便精光乍現,任平生吸口冷氣的功夫,就見莫望生生将萍萍的魂魄從頭頂拽了出來。

魂魄乍一離體,萍萍的身體就軟了下來。莫望就這麽拎着她的魂魄,約摸等了幾個呼吸的時間,直到萍萍臉上血色盡褪,再無生氣,成了一具真正的屍體,才又把魂魄塞了回去。

任平生無法動彈,艱難地張了張嘴:“你,你在做什麽?”

莫望看向任平生,手上還緊摟着萍萍不放:“她再也不是凡人了,以後,她就是你的小提魂史了。”

莫望身上一直挂着一個小包,很多随身的法器都裝在那只小包裏。任平生看見她掏出一塊沉沉的印玺,鄭重地蓋在了萍萍胸口。

暗紋閃爍一陣,徹底沒進血肉中。那個圖案任平生認識,他胸口也有一個,是莫望把他從狗嘴裏搶出來的時候印上的。

提魂使可以收徒,但也只能帶着一個。莫望以前和師父在一起,後來,和任平生在一起,一直是兩個人行走人間。

此刻她蓋完了印,塞回包裏,想了想,将整只小包一把扯下,放到了床頭,對任平生說:“以後這就是你的啦。”

任平生已經明白了:“你燒了鬼胎。”

莫望沒有回話,而是把萍萍又放回了床上。她的時間不多,恐怕等不到萍萍醒過來的時候了。

任平生嘴裏幹澀得厲害,發聲艱難:“短命門的事,瞞不住是嗎?”

他的腦子轉得前所未有的激烈,很快就發現了不對。若只是為了找師父,莫望不至于如此突然地自焚,至少會先跟任平生交待好。

可她如今這副樣子,分明是早知一死。

還能是為何,也只有短命門的筆筆血債,明明是孽徒犯下的,卻又被她這個做師父的一力扛了。

“任平生,我本就在找我師父,這鬼胎,早晚都是要燒的。”莫望十分坦然,“如此也好,都是一死,還順便做了件正經事。師父給你撐腰,不是天經地義的麽。”

“不,”任平生哽咽道,“我不要你撐腰。”

莫望一笑:“晚啦,上過閻王殿,落過判官筆了。這腰,為師是撐定了。”

“你也別想着再去認罪,沒必要。閻王其實都知道,她不管閑事的。她說,可惜我們都不是那個能改天撼地的人,事既已做了,總得要人去填的。平生,你是我撿回來的,做了我徒兒。這大概就是我們兩個的命數罷。”

她站起身,忽然很想摸一摸任平生的眉眼。今日過後,她再也不會有今生記憶,師父也好,任平生以後,她都再也不會記得。

任平生長得比她高,莫望帶着鎖鏈,擡起手感到很是費力。猶疑幾分,終于還是努力擡高胳膊,踮起腳來,像往常一樣拍了拍任平生的頭。

“以後,你好好帶着萍萍,槐樹院給你住,木箱子裏的寶貝和銀子都給你花。記得跟王大鏟說一聲,萍萍喜歡吃花生米。”

任平生的眼淚流得止不住,卻說不出一句話來。他掙脫不開莫望的束縛,一絲一毫都動彈不得,他從沒這麽恨過自己的學藝不精。

“我走啦。”莫望轉過身,幾步就走出畢強家,再也看不見了。

過了很久很久,天都已經黑了下來,任平生突然嚎啕出聲。他感到了手腳松動,莫望釘住他的術法已經失效了。

莫望走了,本就殘破的鬼胎徹底粉碎,被忘川的波瀾送去了至苦的人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