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莫相忘
顧相城裏陰雨朦胧,又是一年窮秋時節。
秋墳恨血,三頭崗上一片蕭寂,還有些無人處理的屍骸,連一張草席都欠奉,就這麽裸露在陰雨中,散發出絲絲惡臭。
雨幕中,卻見一個年輕男人疾步從山道那頭走來,他身後還跟着一個五六歲的女孩,腿太短,小跑着都跟不上那男人的腳步。
“師父,師父!”萍萍一邊追一邊喊,“這到底是去辦哪樁差啊?”
任平生腳步不停:“去辦最要緊的差。”
萍萍努了努嘴,只好繼續跑着追。她死的時候太小,這麽多年過去了,看遍人間事,不管辦差的時候如何嚴肅冷漠,還是時常露出小孩子神态來。
在她心裏,任平生很厲害,是地府裏本事最大的提魂使,不僅法力高強,還喜歡自己琢磨很多奇怪的術法,都是衆鬼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
有一次上閻王殿交差,閻王盯着她師父看了半天,竟然大笑說:“任平生,你可要再接再厲,莫叫我失望啊。”
厲害歸厲害,任平生對她這個小徒兒還是很好的。盡管她有些記不清生前的事,似乎是因為燒了一場,但師父跟她說過,他們生前就認識,還有一個共同的、最親密的好朋友。
兩人走到又一處屍堆前,才終于停了下來。萍萍個子小,一眼就望見屍堆外側一具新鮮的女屍,與她的視線平齊,只穿着一件補丁摞着補丁的破中衣,胸口還在幾不可查地起伏。
她的師父任平生已緩緩蹲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把還沒斷氣的女子從屍堆上抱到一邊。
萍萍這才看見,她少了一條胳膊,右手衣袖都是打着結的。
“她快要死了。”萍萍看了看師父的臉色,那張臉上閃爍着一陣奇異的光澤。
任平生嗯了一聲,沒有說話。只是從小包裏掏出一把油紙傘,撐開擱在那具“屍體”的腦袋邊上。擋好了雨,又再從包裏掏出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舊衣裙,抖落開了,親手給毫無知覺的她穿上。
這只小包是濃夏般的綠色,針腳密實,漂亮極了,一看就知道是楊青青的手藝。萍萍曾經很眼紅,但是任平生說,這個不能給她,叫她自己跟楊青青撒嬌再要一個去。
師徒倆守在雨中,大概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地上躺着的女人終于徹底沒了呼吸。她并未死不瞑目,塵緣飄散,魂魄離體,無知無覺就要往黃泉路上走。
任平生卻一把拽住了那縷虛弱的殘魂。萍萍看得清楚,魂魄上分明裂着好幾處縫,有些是細小的豁口,看着年深日久,仿佛天然;有幾塊卻是很大的窟窿,活似是被生生扯開的。
萍萍驚訝道:“咦?她的魂魄怎地如此殘缺?”
任平生穩住有些微顫的手,掏出一根骨針,一把苎麻皮來。
萍萍有些興奮:“師父練了那麽久的補魂針,終于要用了嗎?”
任平生已将苎麻皮利索地穿過骨針,按住殘魂,動起手來。萍萍蹲在一邊看,托着下巴問他:“師父啊,我一直想不明白,明明塵緣線補東西最好了,你為什麽非得用苎麻皮呢?”
手上停了一瞬,任平生嘴角露出點笑意來,仿佛想起了很久遠的往事。但他沒有跟萍萍解釋,反而瞪了孩子一眼:“你活着的時候可沒這般話多,師父做,你好好學着就是。”
萍萍只好閉上嘴,認真看他走線。這東西的确要好好學,地府裏沒有人會,是師父他老人家這麽多年來自己研究出來的,真真獨門絕技。
任平生全心灌注魂力,不多時,苎麻皮隐沒在魂魄中,再看不見裂口,也看不見縫補的痕跡。萍萍驚嘆道:“好厲害!”
任平生舒了口氣,動作十分輕柔,又将修補好的魂魄塞回了女屍體內。
雨聲穿林打葉,一大一小師徒倆就這麽靜靜地坐在雨中,唯一的一把傘,牢牢護着地上那具即将醒來的屍體。
萍萍琢磨過味來,歡歡喜喜拽着任平生的袖子:“師父,她就是我們都認識的那個,最親密的好朋友是嗎?”
任平生目不轉睛地盯着地上的屍體,笑着點點頭。
“她叫什麽名字?等她醒來,我該怎麽喊她?”
任平生剛要說話,卻看見眼前的人猛吸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醒了?”任平生拿随手拽的一根狗尾巴草,輕輕撓了撓她的臉,“起來吧,你已經死啦。”
那女子眨了眨眼,蒙蒙雨霧中,一雙眼睛顯得分外光亮。
任平生伸手将她扶了起來,一手還為她擎着傘。
“你以後,就是我的小提魂使了。”
萍萍驚了,忙問道:“師父,一塊提魂印,只能有兩個提魂使呀!你不要我啦?”
任平生的眼神還留在那女子臉上,嗤笑一聲:“我說有幾個,就有幾個。”
他連印都懶得拿出來給那女子蓋,如今的他,早已學會了如何結成強大的封印,更學會了如何不用封印,也叫她好生生地留在這,留在輪回之外。
那女子神色冷靜,帶着一臉毫無生氣的淡定。任平生知道這神色是從何而來,她這輩子生下來就是殘廢,茍活到三歲,娘一死,就被扔到了村口廢棄的土地廟裏。沒人好心來救她,卻也很命好,沒有野獸吃了她。靠着村裏的野果剩飯,三歲小孩生生在土地廟裏安出一個家。
可惜終究是個沒爹沒娘的殘疾,熬到這麽大,受盡了村裏人種種白眼、萬般折磨,終究還是倒在一場病裏,不等斷氣,就被嫌晦氣的同鄉雇了幾個乞丐,擡着扔進了三頭崗。
連身上那件還算完整的外衣都被乞丐順手剝走了。
這時,她才看見自己身上剛換好的衣裙。只懵了一下,便擡頭問:“你給我的衣裳嗎?我沒有錢。”
任平生摸摸她的頭:“我有錢,很多錢,都給你用。”
那女子看了看周圍的屍堆,住在破土地廟裏,見多了活的魑魅魍魉,對三頭崗倒是沒幾分害怕,只是十分不解:“你是鬼?還是神仙?為什麽找我?”
“我是任平生,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了。”任平生說道,“很多年前,我就應該去找你了。但是因為有麻煩,我想了一些辦法,所以現在才來。以後,你想知道什麽,我都會慢慢告訴你。你只要記着,以後你不再是人,但你可以好好地活着,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沒有規矩管得了你。這條胳膊,如果你不喜歡,我去找一條給你換上。”
萍萍跟着點頭:“對呀,我師父很厲害的,跟着他做提魂使,最快活啦。”
那女子眉頭微皺,有了表情,一張臉倒是乍然生動起來,看着漂亮多了。萍萍仗着人小,索性趴在她腿上,仰頭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啊?師父說,以前我們是最親密的朋友。可惜我記不得了。”
她低頭看着膝上的小女孩,有了一點笑:“我沒有名字。”早被扔進破廟裏的殘疾,哪有什麽名字?村裏的人說起她,總是“廟裏那個”,“斷手杆”,“死殘廢”,亂喊一氣。
任平生卻是心頭一動,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有個人拍着手跟他說:“正好,師父收徒都是要取點束脩的,你就給我新取個名字吧。”
“莫忘,”任平生輕聲道,“你叫莫忘,好不好?忘卻的忘,莫要忘卻,我沒有忘卻。”
那女子并不識字,但這話她倒是聽得半懂不懂。反正沒有名字,索性點了點頭。任平生眼睛裏粼光閃爍,又喊了一聲:“莫忘。”
莫忘對他并不熟悉,既沒弄明白他是什麽人,也不懂如今是個什麽狀況。只是她那樣命苦的人,生來就會随遇而安,什麽處境都順從本能。眼下的本能,大概就是人還好好的,有衣裳穿,有傘遮雨,病痛不見了,還有兩個人陪着。
本能說,以後你就是莫忘了。
任平生站起來,彎了一半的腰,傘還罩在莫忘頭頂。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莫忘,走吧。”
莫忘擡起頭看了他一眼,秋雨蒙蒙,他全身都在雨中,淋出了一身微弱的白霧。
莫忘把僅剩的那只手放進了他同樣冰涼的手掌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