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一 青萍寄流水,安得長相親
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
可惜他就叫關越,命中注定是個失路之人。
關越生在繁華如錦的金陵城。這座城如同深淵巨口,無論天下多少戰火瘡痍,皇室如何頹靡不振,金陵總是能一口一口地,毫不猶豫地,吞吸掉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富貴、體面和美夢。
在他人生的前十幾年中,他從未見過金陵城外的世界,一直以為天下所有城池皆如金陵一般,花紅柳綠,高門遍地。
後來他才明白,金陵之所以繁華如許,是因為除了金陵以外的所有城池,都被金陵抽幹了養分。
錢財,糧食,美人,所有一切都被驅趕着,要挾着,送往金陵,填進這張深淵巨口中。
關越始終難越的那座關山,就是這樣來到金陵的。
他十七歲就成了親,父母之命,娶了金陵城裏一位從四品将軍家的小幺女。夫妻兩個并非盲婚啞嫁,因家族緣故,勉強算得上青梅竹馬。
這段婚姻,關越一開始是很滿意的。金陵城裏官宦貴商的公子,誰不是風月無邊地長大?可到了成親拜堂的時候,誰都不知道蓋頭底下蓋着怎樣的臉,怎樣的肚腸脾性。他們娶的是嫁妝,是岳父族親,不是詩裏畫裏那般情意綿綿的知心佳人。
所有人也習慣了如此,佳人可再得,好岳家卻是真難尋的。相比之下,關越一度覺得自己十分幸運,他既有了好岳家,娶回來的妻子也很合他心意。
那是一個明媚活潑的女子,其實長得不如她幾個姐姐漂亮奪目,卻因着是幺女的緣故,沒怎麽受閨秀規矩的束縛。小時候每每在游會或宴席上見着,她幾個姐姐都羞怯溫柔地弄賦看花,只有她,騎馬打球,興致上來了,還敢拔了父親的劍,與小公子們比劃比劃。
關越覺得這樣的女子很好,看着不是一團軟綿的春水,她是奔騰跳躍的溪流,有勁道,沿路潑濺出生趣。
少年夫妻過了幾年還算和滿的日子,生了一個女兒。可惜女兒是祖母教養的,一點也不像她的母親,活脫脫又一個金陵閨秀。
平靜無波的歲月中,關越不知是因為女兒的性子失望,還是真有所謂的“日久情薄”,漸漸覺出很多不對來。
比如他有時候與夫人待在屋裏,卻會盯着她的身影走神。有時聽高堂又催他們趕緊生個兒子,他卻興致缺缺,嘀咕一句:“兒子女兒,究竟哪裏不同了?”
他們一直沒有第二個孩子,夫人年紀長了,愈發着急。從前一個騎馬耍劍的将軍幺女,也開始愁眉緊鎖,拖着丈夫看遍了金陵城的名醫游醫,連大大小小觀音廟裏的香灰水,都不知道灌了多少碗。
關越被她纏得不得不配合,卻越來越心煩。
就是在這時候,他跟幾位同齡的公子哥一起去喝酒,在河畔新開的花樓中遇到了一個人,遇到了他那一生的關山。
那是個長得十分清俊的男人。這座花樓的東家來自寧杭,帶來了許多金陵罕有的新奇花樣,還有形形色色的寧杭美人,有男有女。幾個公子哥要嘗鮮,當即點了一衆新小倌來陪客。
他聽說過寧杭富庶,山水養人,可那個男人明明穿着俗豔出來陪客,卻在酒桌上毫不客氣地一聲冷哼:“寧杭養人,養的也都是你們金陵的人。”
席上的公子哥少經冒犯,當下就要懲治這沒規矩的小倌,卻被關越攔住。他退到席邊,另叫一壺酒,與這個小倌好好地聊起天來。
小倌名喚谷雨。谷雨說,他家原本是寧杭的小財主,有幾十畝茶園。可金陵一要錢,寧杭就得增稅,真正的豪紳大戶官府不願得罪太狠,便專挑那些有薄財無勢力的小財主吸血。谷雨家交完茶稅,還要交糧稅,交完糧稅,官府又說他家子嗣繁多,得多交一種人口稅。
稅生稅,日複一日,先是賣地,後來賣了大宅,再後來,什麽都沒得賣了,族人分了家,只留谷雨的父親,擔着族長之名苦苦支撐。
沒撐下來,老父親撒手西去,兒女也都被賣了。
谷雨醉得淚眼朦胧,神氣卻一點也不似那些刻意溫柔、學出嬌俏模樣的小倌。他一邊說一邊呸:“金陵到底有什麽了不起?我一進這金陵城,看那滿大街的貴人,看這花樓裏做奴才的,都比我家穿得好。憑什麽?金陵人是多種地了,還是多織布了?憑什麽全天下的苦命人,都該養着你們金陵城啊?”
關越聽得心亂如麻,可更叫他發麻的是,他發現自己十分喜愛聽谷雨說話,哪怕是聽他罵人也喜歡。他盯着谷雨罵罵咧咧的嘴目不轉睛,甚至會分神想起妻子出閣前跟自己一起打馬球時歡笑怒罵的樣子。
後來他真的帶谷雨出去打馬球。谷雨果然不負他所望,一出花樓,本就不多的脂粉氣褪得幹幹淨淨,騎在馬上英氣勃發,上頭時,球杆恨不得直接往關越這個“恩客”腦門上揮。
關越一日比一日更喜愛他。尤其是回到家,又被妻子摁住灌了一碗香灰水之後,他總是生出一股奪門而去、去找谷雨的沖動。
有交好的友人勸他:“玩小倌不算什麽事,你這架勢,別玩得真斷了袖。”
關越覺得自己不是斷袖,他明明也喜歡妻子,也與她生了女兒,也愛看莺歌燕舞的美色。
可對着谷雨,他也能生出同樣的,纏綿柔軟的情愫來。
關越想,自己大概天性扭曲,又愛女人,又能愛男人。
女兒出嫁的時候,關越甚至把谷雨帶回了家,裝扮成賀客。他打心底裏希望谷雨能與他一起見證這一刻。
可這一刻,也叫關越的妻子看見了。她從一開始的試探詢問,到後來派人跟蹤監視,逐漸發狂發瘋。
她甚至扯着關越的衣袖跪到母親面前,又是哭又是罵,說這麽多年生不出兒子,不是她有問題,而是關越與男妓茍且多年,根本就是個傷了天和的怪物。
關越無從辯駁,只是不管怎麽鬧,都不肯與谷雨斷了往來。
他自覺不願傷了妻子,這些年來,眼看着她被高堂傳宗接代的指摘壓得愈發扭曲,關越心裏也很心疼。可他每每想要幫妻子說話,一轉頭,父母就會暗示是妻子“撺掇丈夫撐腰”,愈發陰陽怪氣。
更關鍵的是,連妻子自己也十分執着于生養出一個兒子。這叫關越想反抗都不知該從何處使力。
這一切終結于一個春暖花開的午後。妻子又在家中鬧了一場,如今是父母和妻子一個陣營,想盡辦法要關越與谷雨決斷。關越冷然不語,妻子卻背着他,叫回了身懷六甲的女兒,想再多個助力。
仗着還有兩個月才臨盆,妻子很是放心地抓着女兒一起質問他,是不是外孫以後有個好龍陽的外祖父,在金陵城再也擡不起頭來。
關越勃然大怒之下,終于動了手,抓起茶盞就砸向妻子。妻子還愣愣地站在原地,他那學了一肚子孝順禮儀的女兒卻下意識地撲了過去,擋住了滾燙的茶水和尖銳的瓷片。
兵荒馬亂中,一屍兩命。
谷雨遙遙地在門外燒過一份祭禮,關越沒有見他。
再後來的事情,關越甚至記不太清是怎麽發生的。他渾渾噩噩地聽說妻子帶人找去谷雨的住處,要他給女兒償命,沒多久又傳來消息,說失火了,花街那邊燒了一大片的房子,河裏的水都舀幹了才撲滅。
關越都無法從那一排排的焦屍中辨認出哪個是妻子,哪個是谷雨。
他是四十歲死的,也沒病,就是一日比一日的疲憊無力。一天中午,他躺下睡個午覺,一醒來,已到了黃泉路上。
鬼差指着奈何橋頭兩個隊伍跟他說:“要投胎去這條,不想做人了,去那條。”
關越想了想,去了不想做人的那一條。他這樣的人,如果再去做人,是不是還得害人?
他成了提魂使,在金陵城裏留了很多年。親眼看着燒掉的花街再起,繁華如初,看着一批又一批新的寧杭美人被送到這裏來。
也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婿與續弦的妻子重新生兒育女,又因為丈夫有美貌丫頭、妖嬈妾室,惹得娘家勢大的續弦也養起清秀小厮,蓄着勇武護衛,整日家犬不寧。
後來,他在金陵皇宮裏見到了一位吞鸩的公主。那時金陵城中一片喜氣洋洋,因着大皇子大破北林,從此天下可安,再無戰火,再不用向異族進貢了。
公主就是從北林回來的,聽宮人們背地裏議論,丈夫孩子都死了,一個和親的假公主,還給接回金陵,不知以後要怎麽做人。
許是想到了女兒,又許是想到了做提魂使這些年見過的很多人,他帶走了那位假公主。
假公主說,她叫莫望。她想去顧相城。
于是關越也離開了金陵,在地府重新登記,在那個姓魏的女官冷漠而平靜的注視下,領了新的提魂印,帶着莫望住到了棺門巷。
小徒弟雖是個死人,卻給了他很多生趣。兩人在顧相城裏辦差,戲耍,他教小徒兒術法,教她如何做事不關己的鬼,小徒弟跟他撒嬌,跟他吵架,闖了禍找他善後。活人一輩子的光陰,落在他們的棺門巷中,也仿佛一瞬。
他與那位魏女官也越來越熟。大約是生前的老毛病又犯了,看見她穿着甲胄佩着刀的模樣,關越就覺出一絲歡喜。
魏女官是地府的老人,她可能是早就忘了,也可能是根本就不在乎人間種種。在關越小心翼翼與她說出往事的時候,她只是嘆口氣,說了一聲“何苦如此執着”。
對于關越究竟愛男還是女,亦或者兩個都愛,她并未覺得哪裏不對。
兩個人就這麽成了相好,莫望的眼珠子滴溜溜圍着他們兩個轉,有時調皮起來,直接管魏女官叫師母。
關越能感覺到,魏女官其實少了很多情緒,或者說,她有些遲鈍。不太理解人間的很多關系,比如夫妻、情人,父子、師徒。
但她是真的不在乎,也就比旁人灑脫得多。因着關越拜托,便真的能似模似樣,以長輩姿态容忍看顧莫望,不在乎這樣的關系與她素日裏的不同,也不在乎這麽做會帶來什麽麻煩。
她素來如此,直到關越最後一次見她,她還是如此,皺着眉頭,并不理解的樣子,但還是應承了關越,以後會代他照拂莫望一二。
到那時候,關越似乎才終于明白了一件事。自己這一輩子,生前死後的,一直不懂自己究竟在追求什麽,父母妻子也都弄不懂他,鬧得那樣家破人亡。
可是,弄不懂又怎樣呢?他就是喜歡一種人,英氣勃勃的那種,奔騰的溪流一般一路往前的人,不管是男是女。
他以為弄不懂就是自己的問題,就是自己的孽。可看着魏女官,他才終于明白,不去弄懂,也沒多大關系。
魏女官總是從不費力去弄懂這些事情,她通常只是想做就做,覺得這樣做好,就去做。這讓很多人覺得她矛盾,比如說,明明披甲領兵時望而生畏,可莫望這般小輩若是跟她撒嬌,她也能和藹溫柔。
大概只有關越明白,那只是因為她真的不在乎。
關越站在黃泉河邊,行刑的鬼差正在錘碎他的鬼胎。可他想着想着,竟在那一陣陣的劇痛中笑了出來。
下輩子,他希望能做個魏女官那樣的人。
可惜他這是去人間受刑的,注定投進無邊苦海,這終究只能是奢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