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醒來,昏黃的燈光在角落散發着絲絲溫暖,周身滿是熟悉的氣息。身旁的人靠坐在床頭,呼吸均勻,睡得很深。
還能清楚地記起當時碗筷從手中掉落的瞬間,不用說,我自是又暈了過去……好在,這次事先有了心理準備。我稍稍坐起,沒有弄出一點聲響,靜靜地看着。抱臂而寐,眉心微鎖,是下意識的戒備,或者只是夜涼身冷睡得難受……不過,無論是哪一種都沒什麽關系……手上已經自動勻了被子給他蓋上。比平時更加溫和平靜的睡顏,隐去了一貫的冷冽漠然,如同溫潤的白玉雕刻……為了自己的目的,承受長年的痛苦,反反複複地修行,極其堅定,卻也注定有着比常人更加脆弱的部分。你不知道他究竟還有多少秘密,你不知道他到底度過了怎樣的歲月,但是卻禁不住好奇,如同陷入了無法掙脫的沼澤,至少對我而言,這份吸引力非常之大。這樣一個人,現在就在這裏……觸手可及。盡管再三猶豫,我還是伸出了手,緩緩靠近,指尖輕觸他的眉間。
好像很累的樣子。心事重重。
驀地,仿佛有股細小的電流從皮膚流進指尖,針紮似的疼,我縮回手,周圍的場景卻變得詭異。我立刻陷入了尴尬。已經回過神來,我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驚訝,而是呆呆站着,一個人尴尬不已,盡管大概根本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這件事。原來只有這樣才能進入他的夢,這樣的誤打誤撞……我隐隐産生不好的預感。不像平常進入別人的夢那樣新鮮好奇,雖然于我有着極大的吸引力,但是沒有經過他的同意,我并不想探索任何東西。沒有絲毫的糾結,只是一心想着有沒有什麽辦法能直接出去。因為是他嗎?四處找了一下,沒有發現任何的出口,果然沒有平常那麽簡單,畢竟這次不是我主動入的夢,而且這個夢的主人也不像過去的那些人那麽容易j□j縱……我變得有些不知所措。呼吸間盡是那強大而熟悉的氣息,不用極端的方法的話,我永遠都出不去了也說不定。
苦惱之時,忽然感覺前方有些異象。在這樣的夢裏,異樣的地方往往是與外界的連接之地。罷了,還是先去看看再做打算。
穿過一片小竹林,緊接着是一片槐樹林。一個女子背對着我坐在樹枝上,不知對面的人說了什麽,她輕輕搖頭,青絲如瀑蕩漾。樹下的男子的嘴一張一合,帶着些不快的氣息,大約是二人各執己見,起了争執。我已經離他們很近,卻始終聽不見半點對話聲。快步走到他們身旁,剛想發問,便發現了更奇怪的事,不僅聽不見他們說話,甚至連他們的臉都模糊不清,只能大概看到五官的位置,如同蕩起漣漪的水面,任我如何凝神定睛,都只得到不清不楚的殘像。
我在樹下駐足許久。
這倆人讓我産生了種莫名的感覺。就像是,他們在我身邊存在了很久很久,彼此的氣息相互交融,密不可分,也早已融入了我的骨血。只要看到其中一人,便會自然想起另一人的存在。或者,他們是我某個階段的摯友?不過,似乎又應該是更加親密的關系。在這樣的氣息的環繞下,如同進入了清晨的森林,精神極度放松。
一陣濃郁花香拂面而過,鼻尖有些癢,我睜開眼,一抹淡藍色的光芒懸在面前,竟是一只雙翅如水晶般剔透的蝴蝶,通體環繞着柔和的藍光。
我輕輕擡手,蝴蝶卻向上飛去。
周圍的景色卻是又變了個樣,我皺皺眉,這樣下去什麽時候才出得去?
我一路跟着蝴蝶的指引,穿過方才的槐樹林,來到湖邊,藍光蝴蝶卻飄向水面,緩緩沉入水中。
湖邊站着一個人,看起來大約就是剛才的男子。
他本來只是靜靜伫立在岸旁,卻忽然猛地一擡手,抛出了袖口裏的東西,許多金色粉末從空中緩緩墜向湖中。突然,絢爛的藍色光芒從湖面升起,像是将寶石般的湖水一并托向了半空,要去承接那些即将融入水中的金色粉末。
他在給那些蝴蝶喂食。
片刻之後,蝴蝶從他周圍散去,卻紛紛朝這個方向湧來,席卷着濃重的不屬于它們的悲傷。那人的視線自然而然順着移動過來,本來就一直凝視着的我,在看清他的容貌的瞬間,不覺心中一驚。
——“唯有這個執念,我決不放棄。”
堅定有力的聲音,冷漠孤絕,遙不可辨。
我一下睜開了眼。
那一瞬間,我看到了許多東西。
原來最初的相遇并非偶然,不過是輪回循環,造化不弄人,終究是自己伸出的手才能做出決定。
丹晉并未醒來,我卻不願再睡,索性出門賞月。
在臺階上坐了約莫半小時也不覺一絲疲憊,今夜月色甚好,我打定主意要在這呆到天亮,待會兒順便去看日出。樹叢陰影裏漸漸浮現出幾人身形,我知道是誰,只是疑惑于他們為何遲遲不靠近,起身問道:“你們怎麽來了?”
灰葉三人始終躲在樹影裏,不上前一步。
露耶緊咬雙唇,向我招手,“你過來一下。”
“怎麽了?”我走近,他們躊躇猶豫的樣子倒是難得一見。
“我們說完就走。”灰葉言罷看向露耶,點頭示意。
“我們……你……睢夭,你離開這兒吧,再這樣下去他會害死你的……你跟我們一起,離開這兒吧。”難得露耶也會說話吞吞吐吐的一天,我垂眼反複咀嚼她的話,沉默不語。見我沒回答,她繼續解釋道,“他會殺了你的,一直以來他都是要置你于死地……這麽多事都是下好的圈套,你難道還看不出來嗎?!那個丹晉根本不值得信任!我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或許、或許還有化解的餘地,我們慢慢想辦法,我們四個一起生活。”
看着他們急切的樣子,忽的眼中有些濕潤,心裏也五味陳雜,我強壓住翻覆的思緒,扯出淡淡的微笑,努力使自己顯得平靜一點。
“我已經……猜了七八分。”
“什麽?!”這次不僅是露耶,連灰葉都驚訝起來。“這麽說,你早就知道?多少?全部?他把你變成這樣的目的是什麽、又為什麽要奪取你的‘力’?……他究竟為什麽要殺你?”
經歷了幾次暈厥之後,我逐漸意識到,只要和丹晉有了身體接觸,我必定會脫力,甚至直接失去意識,我的力量被吸收了。倒也算不上知道得早。之前露耶強力阻止我的種種行為,想必也是察覺到了這一點,畢竟什麽都不記得的我,比起他們來,也不過是涉世未深的程度,“我也只猜到一些,能确認的更是有限,”我對她搖頭。
現在的我,就像一個小小的容器,明明只能裝入一丁點的東西,卻忽然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巨大的無底洞,突然從中湧出了萬千記憶,不知道屬不屬于自己,更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才能讓自己不會因為無法承受而爆裂。而這些,都只是剎那間的事。
“但是……如果是他,好像也沒什麽不可以。”
“你瘋了!”露耶驚叫起來。
我只是保持着笑容,不敢去看他們的表情。
的确像是瘋了。我雖仍記憶不全,卻清楚一點,大概已經變成了镌刻在我們神識深處的本能。這世上最違背常理的妖物——木鬼——的死亡,需承受人類無法想象的折磨。死不再是一件簡單的事。構成木鬼的人鬼妖靈,四者的痛楚都将同時加諸一身,卻未必是具象的燒溺剜鋸電砍毒斬之類的酷刑。
對未知的想象才是最可怕的。
引出內心分別的恐懼後,無限放大五感,還需經歷七天的空白期,在這七天內無數次體會了自己心底最黑暗的恐懼,這才真正開始。
最負面最懼怕的各種感覺被同時疊加,越是害怕的東西就越能成為殺死自己的利器。究竟是有形的刀刃,還是無形的臆想,都已經不再重要。
九九八十一天的反複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最後那刻的重壓終究會将尚存的形體搗成碎片,不留一絲痕記。
而這卻未必就是結束。
這之後,是真正的——黑暗,沒有誰知道這之後還有什麽,或者根本什麽都沒有……死亡是萬物給予的懲罰,也是對自然之力予取予求的補償。
“你不能這樣……”灰葉握住我的手。
是的,我們都沒有目睹過同類的死亡,但是我們很清楚、非常清楚,那份恐懼是我們看不到,卻每日每夜都在體會着的,那是我們身體的一部分。
“我不能這樣……”我閉上眼,喃喃地重複着這句話。
“我不會去設想自己的死亡,但是……我想知道那後面是什麽。”
“就像想弄懂那些我記不起來、卻一直幹擾着我的事一樣,我想更了解這個世界。”
“或許是因為我還是個人的時候,把這方面的東西都忽視了,現在才會生出這麽多困擾。”
“丹晉這樣做,有他的理由……而我本就不必顧忌什麽,我只需要搞清楚自己所想的東西就好了,我沒有任何需要顧忌的東西。”
“不過,在我還具有掌控局勢的權利的時候,簡單的問題就讓我先解決吧。”
隐去身形的同時,我回頭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丹晉,輕聲嘆道:
“如、何?”
他只是站定,看着這個方向——的空氣。
我漸漸随他們遠離了那幢殘留着一些記憶的地方。
這不是最後,卻是最後的開始。
“姐姐,你會消失嗎?”路上苜蓿輕聲問我。
“消失?如果真的可以,也不算是什麽壞事……”
“畢竟我已經活得太久了,久到我根本不知道,我曾經在留戀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沒能按照之前說的更新,對不住
我盡量不那麽糾結,有些煩惱就留給時間吧
給自己立個誓,無論多忙,無論有再多事,《睢夭》年內一定完結
我要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