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不歸
“尊主大人，您要的東西，都在這裏了。”
思咎被召入空間中，他伏首，把一只儲物寶器雙手呈上。
“嗯。”清天尊拿了過來，掃了一眼裏面的東西，心裏有數，“怎麽數量少了這麽多？”
思咎不敢擡頭，“淵朝皇帝對我已經有疑心，我也只能小心行事了，望尊者見諒。”
“如果你做不了，我們還有很多人選……并不是非你不可。”清天尊淡笑着說道，不着痕跡的施加壓力。
思咎背生冷汗，“小人明白，下次供奉定然補上這次缺少的數。”
清天尊揭去這個話題，“你養的那些小童，已讀過書，識得道理。黎帝也開恩願意将他們接引入宗門，你卻三番四次的推拒，是覺得當我流黎殿的清掃童子委屈了？”
“不敢！”思咎再拜，“實在是……小人養了他們那麽多年，已有了感情，心中不舍得，還請尊者大人再給予我一些時間。”
“無謂的情感，是修道途中的大忌。若這也舍不得，那也不肯放，那就只能當一輩子的小人，心中雜念太多，修為難以提升。”清天尊口氣放緩，重壓後又給個甜棗，“黎帝還是很看好你，才願意給你往上爬的機會，相信你是個明白人，能理解黎帝的一片苦心。”
“小人……自然明白，請尊主方便時來帶走他們吧。”
思咎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走出門外去。
“師傅~”一個虎頭虎腦的少年猛然朝着他撲來，“您怎麽這樣忙！我背完《九辨》了，您來考考我吧！”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亮晶晶，期許地看着思咎。
“阿娣……你還是這麽莽撞。”
思咎擦了擦他頭上的汗，然後朝旁邊指去，“到那邊站着去，我有些事要告訴你。”
阿娣乖乖站過去。
“我明日，也許後日，會出一趟門……”
“啊，那師傅什麽時候回來？”阿娣迫不及待問。
思咎沉默了一下，“時間會比較長。”
阿娣頓時落寞地撇下來嘴，“那師傅帶我一起去不行嗎？我已經長大了，學會武功，很厲害的，雖然仙法還很笨拙，但完全可以幫師傅解決一些宵小，您就不必親自出手了。”
阿娣積極推薦自己。
思咎聞言而笑，“既然如此為什麽我不帶沈初，思湛他們呢？”
他說得是仙法練得很好的。
大概知道自己根本沒法比，阿娣通紅着臉，“我，我能給師傅端洗腳水，我還能給師傅捶背，他們行嗎？師傅，你就帶我吧！”
思咎噗嗤一聲笑出聲，忍不住笑出淚來，“你啊你。”
阿娣有些呆呆的。
師傅總是容顏淡淡的，很少露出這樣開懷的笑，他覺得很好看。
思咎嘆氣搖頭，手指勾着淚點抹掉，手掌在阿娣的頭頂上撫着，“下次吧，這次事情比較緊急，不便帶你。”
“那師傅說好了，下次要帶我！”少年頓時開心起來。
“嗯。”思咎背過手，“我請了一位高人來，我不在的時候她會來替我照顧你們，白羽為信。阿娣，我不擔心別的孩子，只擔心你，你記住，一定要聽那位高人的話，不要頂撞，也不要犯錯，等師傅回來。”
聞言阿娣嗅出了不安，“師傅這次會走很長時間嗎？”
“會有一點久吧……”
阿娣認真地說：“好，我會乖乖聽高人的話，等師傅回來的。”
——
清天尊肖海清并沒有前往流黎殿，而是朝着別的方向去，他打開傳送法陣，到達一處地方。
那裏沒只有一團黑色虛影，清天尊對這團虛影流露出恐懼敬畏的表情。
“主上，您要的東西。”
那是一只白玉雕成的日晷。
黑色虛影聲音變幻莫測，“吾所命辦之事可成了？”
“我已引出天災，如今人間惶惶，相信過不了多久就要動亂。”肖海清說道。
黑色虛影：“如此便好，吾要這天下無寧日，太平，那未免太過無趣。”
肖海清不言。
他知道眼前虛影到底給人間制造了多少麻煩，祂只以玩弄世間為樂，其行為簡直令人發指，可卻還是人人稱頌敬仰的五帝。
祂手裏把玩着小小一枚日晷。頗有愛不釋手之意，“吾要令這耀眼的太陽墜落九天，天地一片黑暗，汝覺得如何？”
“主上當然能。”肖海清表現得就像一個無腦忠犬。
主上放聲大笑，“吾還要把一切罪名都按在那個人身上，看着她再次絕望，因為那表情，實在太精彩了，真想再看看她啊……”
祂正笑着，手裏的日晷突然爆裂開來，從中射出一道極其恐怖的白色劍芒。
黑色虛影沒設想到，祂驚慌了一剎，揮手企圖用黑霧卷住劍芒。
可這道劍芒勢如破竹，破開了黑霧，刺入主上的肩膀。
能看到祂穿着一身玄袍和白淨的下颌線，祂揮手重新合上黑霧。
“是她的劍氣。肖海清，你背叛吾？”
肖海清捂住作痛的頭顱，“主上明鑒，我也是被人欺騙，是那個國師！此物是他供奉上來的。”
過了一會他欲裂的頭顱才消去痛感。
“是那個被撿來的破爛貨……”黑色虛影言語惡毒。
“把他抓來見吾。”
肖海清返回捉思咎來。
思咎本在自己卧室中，他只覺眼睛一花，常年溫和笑容的清天尊冷着一張臉出現在他的面前，一把掐住他脖子提起來，“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陷害我。”
思咎喉骨被掐碎，口角溢出鮮血，“我不知，尊主何意。”
“你供奉的東西裏為何有雲靈劍氣？”
“雲靈？”他确實不知。
清天尊怒不可遏，但沒有主上的指令，他也不敢弄死思咎。
施展乾坤之術将他收入袖中，清天尊将他帶入封閉的法陣空間裏。
思咎見到面前的黑霧之形。
此時此刻他也已經想通，清天尊表面是黎帝的下屬，實際上對別人效忠。
“你不是黎帝，你是誰……”
“吾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汝見過她。”
思咎知道他說的就是那個神秘的白衣女修，但他當然不會承認，此刻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至，也不再唯唯諾諾，坦然說道，“我不知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你以黑霧蒙面，是見不得人嗎？”
黑霧裏哼了一聲，“不用問，我也會知道。”
可是為了保險起見，祂并沒有親自動手。
清天尊曲指，抓住思咎的腦袋，又放置了一個水面鏡子。
搜魂所看到的畫面都會在水面鏡子上出現。
清天尊對思咎施展搜魂之術，可是卻撞到了無形的牆，鏡子裏白茫茫，什麽也看不到。
“主上，雲靈仙尊對他施展了神識保護的法術，我無法破解。”清天尊收回手說道。
黑霧中人沉默。
“不過以主上的實力，倒是可以破解……”
黑霧莫測地說：“如此明顯的陷阱，吾怎可能會上當。”
“主上說的是，是我考慮不周。”清天尊說道，“那我們要拿他怎樣？”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倒也不用想我這條小命要怎麽折騰，”思咎說道，他從容地取下了臉上的面具，露出醜陋疤痕的另半張臉。
他微微一笑，一半美如天仙，一半醜如鬼怪。可不論是哪一面，都不重要了，因為下一秒他就突然七零八落的散落開來，落在地上變成一團血泥，聲息不再。
“他死了嗎？”黑霧中人不帶情感的問道。
“是。”清天尊查看無誤。
“她總有能讓這些人為她赴死的本領……”黑霧裏冷笑一聲着補充說了一句，“吾也好想為她去死，她為何不讓吾去死？”
清天尊：“……”
他沒有驚詫，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主上此刻必然十分嫉妒地看着地上的肉泥。
祂就是這樣癡狂，病态，常人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愛。
是的，主上深愛着雲靈仙尊，愛到希望對方失去擁有的一切，完完全全屬于自己。
“吾被她的劍氣傷到，金丹大比在即，需要盡快養傷，不能被她看出端倪，這段時間，汝好好盯住各方動靜。”
清天尊應下，再擡頭面前已經沒有了虛影，他把肉泥燒成了灰燼，也禦空離去。
灰燼被風吹成空，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變成了塵埃。
一只素手合起白色的骨灰盒，然後瞬息間跨入國師府，來到正安靜讀書的少年們面前。
最前的一個白淨文靜的少年最先注意，他站起來，禮貌地作揖，“您就是師傅口中的那位高人？”
雲朝昭颔首，擡起手腕，一根白羽懸浮在她的手掌上，散發着溫和的微光。
她能看到少年們尚未開發的識海中打下了一縷印記，無論天涯海角，都能夠追蹤到他們的去處。
她不動聲色的抹掉了這抹印記，然後說道，“我承諾思咎，來帶你們走。”
“走？”為首的少年遲疑，“那師傅他……”
“他應該對你們有告知，要聽從我。”
是這樣的。
他點點頭，很懂事地說，“那不知可否容許我們收拾一些随身之物。”
“當然，你們去吧。”
于是其他少年都三三四四的從學堂離開，只有最後一排還睡着一只。
她也不催促提醒，過了好一會，那個少年才有動靜，睡醒了打個呵欠，然後揉揉眼睛，“奇怪，其他人都去哪裏了？”
學堂裏空空如也，這可太奇怪了，還沒到休息時間，別人竟然跑得比他還快？
然後他往前就看到了一個長相平凡的白衣女子。
“你是誰？”他站起來問。
為首的少年恰好背着一個小包袱回來，“阿娣，不可無禮，這位就是師傅說的那位高人。”
“沈初，你怎麽背着行囊？”
“師傅命我們和她走。”沈初平靜道。
阿娣瞪大眼睛，“我們走，那師傅回來怎麽辦？”
“師傅這麽安排，想必是有自己的用意，阿娣，我們聽師傅的話就好了。”
“不，要走你們走，我不走，我答應了師傅會在這裏等他。”阿娣一屁股坐下去，雙手交叉抱胸，擡着下巴扭過頭表示拒絕。
沈初的眼眸裏劃過一絲什麽，“阿娣，你怎麽就是不明白，師傅他……他這麽做是為了我們好，你要辜負師傅的好意嗎？”
聰明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感應到了什麽，陸陸續續有人回來，他們一言不發的用陌生眼神看着阿娣。
好像他們不是一類人，在中間清清楚楚的劃下了界限。
阿娣心裏很難受，他不知道為什麽自己就變成了衆矢之的，他只是不想離開他長大的地方，不想離開師傅，這也有錯嗎？
他捏緊了拳頭，“你們走罷，師傅的恩情你們可以說忘就忘，我不會忘！”
“阿娣！”沈初含着怒意喊了一聲，聲音裏帶有幾分顫抖，他張了張口，到底是忍下了要說出口的話。
“留在這裏你見不到師傅，還會死，你也要這麽叛逆嗎？”
阿娣身體一僵，轉回頭，“見，不，到，師，傅，是什麽意思？”他沖過去，提住沈初的衣領，“你給我說，你是不是知道什麽，你們是不是都知道！”
頭腦笨拙的少年急紅了眼，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揚起拳頭來，“告訴我，不然我就打死你們這些白眼狼！”
旁邊的少年們圍上來把他拉開。
“你們放開我，放開我！”
有人忍無可忍打了他一巴掌，“清醒一下吧！好好想想我們十幾個不同地方出生的人為什麽能在身體上印下相同的符號？”
“師傅又是如何找到我們的。”
阿娣捂住腦袋，“不，我不管，我要見到師傅。”
雲朝昭被當成隐形人在旁邊杵了半天，“你們的師傅已經死了。”
“這樣，我先帶你們去見他吧。”
說完她也不顧一瞬間白了臉色的少年們，帶着他們轉移到了一處山清水秀之地，他們面前有剛立下的墳包和無名石碑。
轉瞬之間就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
就算是師傅也做不到……
少年們總算懵懵懂懂的有點明白師傅口中的高人大概是很高很高的那種……
這樣的人自然沒必要欺騙他們。
沈初悲痛的說，“我們給師傅磕個頭吧。”
少年們一一上前結結實實的磕下三個響頭，有的泣不成聲，有的眼中含淚，一個個都是傷悲不已，走到雲朝昭背後互相安慰，或者看着墓碑，情态各異。
所有人都這麽做了，只有阿娣站在原地不動。
雲朝昭說道，“同你師傅告別吧，我會帶你們去山上學習道法，這是我答應他的事。”
阿娣早已紅了眼眶，他堅決而緩慢地搖頭，“不，我哪裏也不去，如果師傅埋在這裏，那我就待在這裏。師傅一個人在這裏肯定很寂寞，我要陪着他。”
“要學道法，要成為神仙，那你們就去吧，我楊暮不稀罕。”
聞言不止其他少年動容，就連雲朝昭都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你可想好了？”
阿娣死死盯着墓碑沒有任何回應。
雲朝昭見狀，展開手中白羽。
阿娣才稍微動了一下眼，他見過這個，師傅經常拿着它陷入發呆。
雲朝昭輕吹一口氣，這根羽毛飄飄蕩蕩，最終落在墳墓上頭化作點點白光。
她帶着其他人離開，前往風息山脈，他們會進入外門，成為外門弟子。
而阿娣則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站在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深山中。
等到所有人走後，他拖着腳步，挪到了墓前，像是突然失去了支撐似的跪下。
他雙手抱住墓碑。
自長大後就自認為男子漢，從不肯輕易流淚。
如今墓碑落下一道深色濕痕，少年哽咽，
“太好了，師傅，從此以後你就只能教我，訓我了……”
本已黯淡的弱光忽而閃了一閃，像是在回應他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