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滿窘迫的收回視線,垂首凝視着手中的香爐,竟莫名有些緊張,斷續道:“我…我,我只是來向你證明,凡人,亦不可小觑…”
“哦?”一聲嗤笑,“那又如何?”
西王母眸光盈澈無比,神情戲谑,等他後續。
是啊,那又如何?
姬滿發懵,他究竟是為何要這般執意,費盡心機去證明這般無謂的事情…
萬千思緒,翻騰不息,似乎都在叫嚣着一個念頭——所謂證明,只是太過拙劣淺顯的托詞,再見她一面…才是真心實意孜孜以求。
至于,為何一定要再見她一面…
大概…就像這爐中木樨,不着而香,無需言明。
他複擡起頭來,意得志滿,語氣不羁:“不如何,孤此番出巡,本就是為了友邦睦鄰,既入仙子地界,還望昆侖能同我大周,締結永世之好。”說着,将手中香爐往前一送,沉聲道,“獻此寶物以表誠意,還請仙子笑納。”
這個凡人…一板一眼,官腔十足,着實有趣。
“哼,締結永世之好?要我收你的禮也行,與我為奴百日,尚且稍作考慮…”她呵氣如蘭,一字一頓,悠悠如斯說道。
這膽大包天的凡人,妄稱什麽天子,今日,她待要好生挫挫他的銳氣。
聞言,姬滿神色一黯,身為帝王,豈可與他人為奴?可那香榻上的美人是如此勾人心魄,攝人心神,無端令人…想要親近。
“大丈夫能屈能伸,姬滿遵命便是。”他應承的極為爽利,随即如小厮一般拱手作揖,請示道,“娘娘可有什麽吩咐?”
未曾料想,他竟真的會答應如此折辱的條件,西王母微微凝眉,神情困惑。可這英俊的凡人一臉的志在必得,睇她的眼神,就如同緊盯驚覺的獵物…教她好不适應。
放目六界,何人敢用此等不肖眼神來瞧她?
“哼,卑微低賤的凡人,與我提鞋都不配…”不行,她可不能在氣勢上矮人一頭低人一等。
那人也不惱,卻是笑了,笑得雲淡風輕,戲谑道:“娘娘怕是忘了,您可是赤腳大仙一名,在下就是想替娘娘提鞋,也沒這機會呀?”
赤…赤腳大仙?
好看的眉頭皺得愈發緊了,千千萬萬年,她似乎就在方才,被人調笑了??
“放肆!”
王母一怒,千裏風雪驟然而至,一朵剔透霜花,遙遙乘風而來,淩空透過珠簾,輕盈穿過他二人交接的視線,勾連一串火星。
“雲裳!”西王母怒聲道,“把這不知死活的凡人丢去後山獸苑,就把那些最髒最累的差事通通交于他!”
雲裳領了旨,正欲拿他退下,可姬滿只是略微一笑,抱着他沒能送出去的香爐,潇灑轉身,自行下樓去。
無論如何,這幾番舉動,于王母眼裏,皆是大大的不敬,可無奈對方只區區一介凡夫俗子,同他置氣,才是教人笑話了去…
彼時的西王母,并不知這哪哪都讨厭,哪哪都瞧不上眼的所謂凡人,竟會成為自己渺無涯際古井無波的漫長仙生中——最大的劫數。
此後,西王母好似完全忘記了這昆侖後山偌大獸苑中,還有一名凡界帝王正在起早貪黑的做苦役勞工。名喚雲裳的仙子也曾勸他,說什麽西王母乃盤古大神幺女,四海八荒都尊一聲娘娘,世間萬物于她眼裏皆是虛無,不值他為此白白蹉跎。
他但笑不語,從第一面起,他便洞悉,她絕非世人口中所傳言的那般冷情冷性,她既有獅子的驕傲,也有貓的溫馴。
那是再平凡不過的一天,王母來獸苑挑選一匹龍馬,好去北荒赴宴,瞧見那梳理馬尾的小厮氣度非凡,才恍然想起,自己曾招徕了一位君王做下等仆役。
對了,貌似還嘲諷她是赤腳大仙來着…?
西王母垂眸,看向自己一雙小巧玉足,陷入糾結,細細想來,這來來往往的仙家,的确都是踏着花式繁出的精致鞋履。獨居昆侖,左右是習慣了,可自己這不着鞋履的樣子在別人眼中,會否被視為粗鄙…?
不過,諒他們也沒這膽子,只是,難免于背後非議…
思及此,素手一揮,足上便套了一雙雪白絲履,與她皎白仙裙極為合襯。王母的嘴角難得浮上一絲笑意,摒退了姬滿,便是翻身上馬。所謂龍馬,即龍頭馬身,随着那碩大龍頭喉間一聲長嘯,王母手執缰繩,威風凜凜揚長而去,系于左腳的金鈴意外掉落竟都渾然未覺。
自恃神駿八匹,日行三千裏,可與這天馬相比,着實不足一提…方才仙子一番利落舉止,确然是潇灑肆意,令人神往。姬滿搖頭苦笑,默默拾起那串足鈴,而他就像這串被遺忘的鈴铛一般,從始至終…未得到一眼正看。
那是一個花好月圓的良辰之夜,西王母第一次來至他的廂房,當然,只是為了讨還足鈴。
“哼,凡人果然不堪,淨做些偷雞摸狗的下作事情…”西王母眸光明滅,好整以暇看着他,“你說你是君主,那我問問你,在你的國度,仆役私藏主人寶物,該當何罪?”
“第一,我不叫凡人,我姓姬名滿,娘娘可喚在下阿滿;第二,那串足鈴是我拾得而非盜取,娘娘所言有失偏頗;第三,我并未打算私藏那串鈴铛,願歸還娘娘,只要娘娘…答應我一個條件…”他目光灼灼,不卑不亢,如是說道。
“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談條件?”王母笑了,端的是萬千風情颠倒衆生。
“我只是想知道娘娘的名字。”姬滿嚴肅認真,不帶半分玩笑。
我的…名字?
西王母怔愣,她的名字?說起來,她好像并沒有名字…從記事以來,蒼穹之下,四海之內,都尊她一聲娘娘,從未有人喚過她的名字。
她安享這份尊榮,卻從不知自己,到底應算作誰…
若是抛卻父神的餘蔭,那她西王母,在這茫茫天地間,究竟該如何自處…?
自從遇見這個凡人,她發覺自己皺眉的次數愈發多了起來,可這次不一樣,她睇向他的眼神竟是那般困惑不安,甚至…還裹挾了一絲悲傷。
這是姬滿第一次眼見她的脆弱,就連這份脆弱,都美麗的…讓人驚心。
“就叫西瑤吧。”見她竟有難色,他語氣輕柔,面露心疼。
說來也是可笑,堂堂君王甘心做一名伺候畜生的小厮,而區區凡人竟在心疼這天下最尊貴的女神…姬滿覺得,自己一定是着了魔。
着了神仙的魔。
西王母未置可否,而是抽身離去,也未再索要那串足鈴,好像有關于那個夜晚的一切,都成了不能言說的秘密。王母有意回避,姬滿自然識趣的不再提及,而是将鈴铛細細裹好,貼身存放,以聊相思。
而後,他便被調至瑤臺,成為王母近侍,能常伴美人身側,端茶倒水遞筆添香這些差事倒也幹的順手。他有時會領着王母外出狩獵,體驗凡人的野趣;也會同她探讨奇經異志,往往見解獨到,令人叫絕;繪聲繪色講述一些東游北伐時的見聞,使得她不禁感嘆,這人世紛争不斷,還是仙界清淨自在…
不成想,這個不上道的凡人,竟也是這般的氣質高雅,談吐非凡…漸漸地,西王母對姬滿有了改觀,甚至生了莫名的想法,若是提點他登仙,做自己的仙侍,長長久久侍奉身側,倒也不錯~
卻…遭到拒絕。
那時北陂的杏花已開盡,一簇一簇點落山間,被拒的王母惱羞成怒,風雪瞬時席卷昆侖,杏雨紛飛,所謂千嬌萬妍不過剎那間,便就悉數零落,化作塵泥。
姬滿上前,動作輕柔地,自她肩頭細細拂去霜雪。
“你究竟會如何看待我?”他嘆笑着,感慨萬千,“是否就如同這肩頭的薄雪,不經意地拂去,便就碾作塵泥,再無人問津?”
“阿滿…”王母喃喃出聲。
他們是如此不同,又是如此相似,相互洞悉着彼此的脆弱。
她如何看待他,凡人抑或蝼蟻,在她眼裏,又有何分別?他又如何陪伴她,萬裏江山還需他看顧,就算死攥那一縷生魂,來世的他,還算作是他嗎?
她給不了确切的答複,他便不會許下虛空的諾言。
“西瑤啊,我在等你…”他傾身,伏于她耳畔,如是說。
有什麽不一樣了。
雪是冰涼的,可姬滿的手指是溫熱的,王母只覺得被他指尖觸碰過的地方,像是被點燃了一般,那份灼熱在體內瘋狂逃竄,一路延燒,直至心髒處。她反複摩挲自己的右肩,一遍又一遍回憶當時的情景,記得姬滿剔亮的眸子,如秋水一般柔情。
這凡人定是不懂的,仙界的物什哪能随意起名?無論仙物抑或仙獸,一旦認可了賜名,便會認主終生,不離不棄。
可話又說回來,西瑤這名,朗朗上口,倒也是不錯的…
認了就認了吧,左右自己是陷進去了。
她豁然一笑,抛下手中魚餌,一衆仙鯉迅疾攏聚,歡鬧翻騰,水花四起。
是啊,瑤池已許久,未曾這般熱鬧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