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每天都想鬧海 — 第 24 章

南袖醒來時,紅日已過中天,屋內不見人影,便迷迷糊糊出了殿門,向往來的仙侍打聽紫微宮的方位。其實朝露殿東走一裏便是天帝寝宮,路程不遠且是相距最近的兩座宮殿,中間只隔着一大片蓮池,用白玉石橋相接,如此看來…婉露的确稱得上是天帝的心腹。

怕她再受昨日南天門的委屈,婉露早早于紫微宮外的涼亭相候,由她引領,出入紫微宮自是順當無虞。南袖遠遠得見婉露身影,三兩步便快走至她身邊,素來沉穩持重的仙子莞爾一笑,輕聲道:“走吧。”

婉露領着南袖跨過看守嚴密的殿門,穿過前庭,繞過接待外賓的前殿,步過偌大中庭和辦公理事的中殿,再行過布置了重重山水景的後廷及天帝起居的後殿…回廊曲折萦回,漫漫無盡,把人繞的頭暈,終于到了婉露口中所說的後苑。

後苑中部,有一株枝繁葉茂高聳壯碩的榆錢樹,是婉露親手所植,其實榆錢樹細枝橫生,交錯細密,不适合大型鳥類栖息,也算不得什麽景觀絕好的樹種,當初會選擇種下它,無過是因為它的樹葉能吃。

榆錢樹葉片小巧,形似銅錢,裹了面粉和薯粉蒸過之後,軟糯清香,清新可口。當初那斷翼青鳥落腳時,折了好些枝幹,鮮嫩的榆錢葉紛紛揚揚散落一地,可教婉露心疼了好久。

“便是它了。”婉露指了指栖于高處的青鸾。

南袖擡眼望去,只見那青鳥正阖眼酣睡着,之前也聽婉露提起過,除了辰時報鳴,這笨鳥基本就是昏昏沉沉打着瞌睡度日。不過想來也是,缺了半邊翅膀,哪也去不了,可不只剩下閉目養神這一個選擇了麽?

這青鳥在天宮呆了一千年了,從未幻過人形,想來也是不怎麽上道的,紫微宮一衆仙侍皆非鳥族,自是搞不清這青鳥到底何方神聖,而南袖點漆似的墨瞳突然燎起烈烈火光,已然看破這青鳥的真身。

她嗤笑一聲,娓娓道:“閣下雖未能修出人形,但是靈魄已全,何必藏頭露尾?”

那青鳥紋絲不動端立枝幹上,只是緩緩張開眼睛,琥珀色的瞳仁來回轉動了一周,似乎是在思量權衡着什麽。末了,只見一縷瑩白幽魂,自鳥首頂冠飄逸而出,悠悠然落身她二人眼前。

定睛一瞧,竟是位器宇軒昂的翩翩佳公子。

唯獨失了左臂,稍顯殘缺。

“在下姓姬名滿,”靈魄無足而飄忽,卻仍笑得坦蕩肆意,“人稱——”

“周穆王。”

昆侖之虛,方八百裏,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而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開明獸身大類虎而九首,皆人面,東向立昆侖上。

年輕氣盛的周天子,禦駕八匹神駒,一路西行,去往傳說中的遙遠西域。然而,途經昆侖時,雨雪靡靡,天子與随行軍隊失聯,深陷漫天雪霧之中。

迷茫惶恐之際,隐隐聞見清亮鈴音,隔着風雪,由遠及近。

他舉目望去,卻被灼目天光刺地睜不開眼,只依稀得見有什麽東西,踏雪無聲不緩不急,信步向他行來。

等距離足夠近時,他終歸看清,卻被這不明來物吓得連連退步,驚倒在地。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怪獸,身形如巨虎,卻長着九張神态各異的人臉,寬闊虎背上,卻側身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妙齡女子。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絕色。

青絲如瀑,只微着一頂玉勝,身覆白紗,臂挂藕粉披帛,于寒風凜冽中獵獵飛揚,飄逸神俊,輕透如仙。

“呵,凡人?緣何闖我昆侖秘境?”

那傾城女子自虎背盈盈落地,莺莺足鈴聲缭繞如煙,鋪天蓋地将他包圍。逼人的美貌迫使他下意識地避開視線,只端端盯着她赤/裸白皙,系着精致鈴铛的小巧雙足,踩着松軟霜雪,如同命運親臨一般,款款來至他眼前…

她居高臨下睇着他,就如同觀看一只落單的蹒跚的螞蟻。

“孤乃周朝天子,誤入貴寶地,還請姑娘勿怪。”

他從容不迫,不慌不忙答道,無礙眼前之事如何驚世駭俗,身為一國之君,沉着冷靜既是必備的帝王品性。

“啧,周朝?天子?你們凡人真是有趣~”女子哼笑一聲,輕盈婉轉,直将風雪化盡,卻語出驚心,“于人間,你或許牛耳馬首一言九鼎,與我昆侖,無過是蜉蝣灰燼塵埃一粒…”

呵,真要說天子,放眼這天上地下,六界四海,恐怕也只有她同兄長,得當之無愧。

“姑娘如此容貌,想必是天神下凡,定也是法力無邊,清高傲物是人之常情,但是…”姬滿神情肅穆,據理力争,“卻因此小瞧我凡人,斷斷不可取。從古自今,天災水患屢屢來犯,凡人從不怨天恨地,總是倚仗自身——那最微薄的力量,全心抗争,創造家園…縱使你有通天的本領,也該尊重這般自強不息的生靈!”

“哈哈,我只當這凡仙一個比一個嘴皮子靈光,竟沒想到你們這些蠢材自凡人起,便是這般的巧舌如簧能說會道了~?”西王母冷笑一聲,果然天下烏鴉一般黑,饒是長得再俊俏,這仍然是一個讓她無比讨厭的凡人,“既如此,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麽的自強不息,能在我這冰封雪境撐到何時…”

語畢,女子同那怪獸便消失茫茫雪霧中,風聲嘶嚎,霜雪滿天,仿佛方才的一切無過是一場至真至切的幻覺。姬滿踉跄地朝着虛空追尋了幾步,撥開重重雪霧,卻再也尋不見那袅娜身影,悵然若失的情緒竟抵過了萬千寒冷,令他嘆息。

一面之緣,不歡而散。

他在山間踽踽獨行,饑寒交迫,幾度欲阖眼睡去,他深知不能睡,一旦倒下,便是無盡便是歸期。他要活着走出去,他要證明給那驕傲的仙子看——凡人,自有自己的風骨,絲毫不遜于所謂神明!

三天兩夜,風止雪停。

他的膝蓋像被凍住了一般,早已站不起身來,最後是匍匐着爬出了昆侖,才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皲裂的雙唇,凍爛的耳朵,長滿瘡疖的臉頰,昔日英俊無匹的姿容,如今落魄的,猶如衣衫褴褛的醜乞…卻滿是欣慰地笑了。

他活了下來,他終是做到了…他要告訴那美麗的仙子,她對凡人充斥了太多無謂的,傲慢與偏見…然而他并不知道,那昆侖的千裏風雪,無過在西王母,一呼一吸間。

将養了半月,姬滿領了一路仆役,帶了一車珍寶,再次向昆侖半山行進。

不甘于匆匆一面,這一次,他要正式拜會這位,隐沒于雪山之巅的嬛嬛神女。

昆侖山有九道門,每道門皆有虎身九人面的開明獸把守,似是早已料到這人間帝王會再次來訪,開明獸其中一人頭突然開口說話:“娘娘吩咐,你且帶上最精致美觀的寶貝,獨自一人上山,其餘人等,一律不準擅入。”

得知仙子願意見他,姬滿帶着笑,從那滿滿一車的奇珍異寶中,挑中了一只做工最為精細複雜的青銅卷葉紋三足香爐,爐膛中還擱着三塊木樨香,是用三秋桂子和入磚紅木泥,精心調制而成。

他心裏明白,這些玩意兒在她眼裏定是粗糙至極,鄙陋不堪,但這已然是…他最拿得出手的東西。

她應該…會喜歡的吧?

叱咤風雲久經沙場的君王,卻像初歷紅塵不谙世事的少年,惴惴揣測着,那人的心意…

穿過山門,只見一條羊腸山道,曲折蜿蜒,順着山勢步步登高,直達雲深盡處,而一名青衣女仙相候路口,淡漠地看着他:“本仙名喚雲裳,且随我前往瑤臺,拜見娘娘。”

這裏的每個人,無論仙子抑或神獸,皆稱她為娘娘,看來,她确是一位德高望重,身份尊貴的神祗…姬滿思忖着,跟上雲裳仙子的步伐。

等抵達瑤臺時,早已是月滿盈天,那巍峨閣樓,高近百尺,似要得盡月光。他一路都在想象,想象着她那樣的神明,究竟會眠宿怎樣的居所,或雕欄玉砌富麗堂皇,或精巧雅致流水亭臺…卻沒想到,竟是這般的危聳高束,那層層堆疊的閣樓,活脫一只振翅欲飛的鳳凰,企圖拔地而起,遠走高飛。

唯有閣樓的最頂層,隐隐有燭光透出,想必他朝思暮念的神女,便就在此間。

他登上樓,猶如登了天。

他接近了女神,猶如接近了生命的盡頭。

他保留了這份悸動,保留了整整兩千年。

閣樓中的景象,卻大大出乎他的預料,廂房中部竟建了一座偌大的花廳,與會客間隔着一層珠簾,他懷抱着香爐,癡癡凝望着珠簾後,那正在擺弄花草的袅袅身影。

月光與她白色紗裙相互交融,瑩白通透,如月仙降世,婉轉于花間起舞。

“凡人,你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啧,所謂天子,竟也會如此失态…”西王母勾唇一笑,已然掀開珠簾,悠悠于美人榻落座,只手撐頰,閑閑盯着他,輕飄飄說道,“才撿回了一條命,便就這般迫不及待來獻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