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每天都想鬧海 — 第 26 章

百日之期,轉眼即至,姬滿終又捧出他的香爐,等一個答案。

場景仍同那日一般,他只隐約得見仙子的身影,在溶溶月色中,在微微搖晃的珠簾後,綽約朦胧。

其實只要渡一口仙氣,這花廳的滿院芬芳便得卓然綻放,可王母仍是細致地為其添水施肥,松土除雜。畢竟有些事情,重要的并非是結果,體會的…都是過程。

“阿滿啊,為何我精心伺候,有些花兒,它就是不開呢?”她擱了澆花的噴壺,掀了簾子進了裏屋,平靜地與他對視。

這弦外之音,怕是再明顯不過了…姬滿神情一滞,不知該如何作答。

“這花兒不開,我又該将如何?”王母一邊幽幽探問着,一邊慢慢向他走近,步至他跟前,眸光深沉地睇着他,“我是不是應該…換一盆花?”

可笑曾以為登了樓便是登了天,姬滿只覺此刻情難自堪,自嘲一笑:“換,或者不換,皆只在人一念之間,花,又有什麽法子呢…?”

“若是人選擇了堅守,終是等到了花開,卻又遇上了更喜歡的花…那又該如何?”

“我想,我不會再遇見…更美的花了。”

聞言,王母垂眸一笑,無怪她一番質問,因為周穆王永遠不會知道,在那一刻,她究竟下了多大的決心。

“香爐很美,木樨很香。”她攤出手,語笑嫣然,“卻之不恭了。”

情節翻轉,姬滿反應不及,只讷讷交出了香爐,萬千言語都消弭于唇際。

西王母抿唇一笑,爐膛裏的木樨香塊便就灼燃了,絲絲縷縷的青煙袅袅升起,猶如萦繞于二人之間,千絲萬縷糾纏不清綿綿無盡的情意。

西瑤,足鈴我不還了,就當是你與我的回禮吧!

西瑤,如此,你便就要同我結永世之好了…

怎樣,才算作結永世之好?

呵,不急,我慢慢…教你…

芙蓉帳暖,一室旖/旎。

将才定下終身的眷侶,最是濃情蜜意之時,卻面臨分離。送了一程又一程,終是戀戀不舍依依惜別,到底,姬滿是一國之君,泱泱大周,還需得他持守看護,斷不可能長久困在她昆侖山。

對于這一點,西王母其實早有準備。

可他承諾,屆時會鋪設紅妝千裏,親自來昆侖迎親;他承諾,他待她之心,天地可昭,今後周王宮他們的居所,便命名昭宮;他承諾,她只陪他這人間一世,今後的生生世世,他們攜手共度,永不分離…

他承諾,他有八匹神駿,日行三千裏,不日既歸。

可這一等,便是兩千年。

兩千年來,她總是半睡半醒,渾渾度日,卻又時常夢見這些回憶,那個缱绻纏綿的月夜,那個只有天地你我共知的名字,那個…她再沒等到的人。

不是沒去人間尋過,那時秦皇正橫掃六合一統天下,她仍是看不懂這人世的紛争,只弄清了一件事,早在數百年前,周穆王便橫死沙場,什麽穆天子,早就沒了…

她不信,她只能是不信。

可踏遍幽冥界,皆沒能搜尋到他的魂,阿滿,她的阿滿,就如同消散而去的木樨香,明明無處不在如影随形,卻又…杳無音信無跡可尋。

可她并不知道,在這離散的兩千年裏,有一半的時光,他都陪在她左右。

“什麽?你的意思,是雲裳害了你?”南袖瞪大了眼睛,一臉的不可置信,那個雲裳仙子,頂多是冷漠了些,但不至于害人性命啊…

她下意識地看向婉露,只見對方亦是詫異非常,全然不敢相信。

“怪不得雲裳仙子,換做是我,也會那樣做的。”周穆王淡然一笑,經過這麽多事情,似乎早已将生死看開。

且說那姬滿走後,西王母開始為自己置辦嫁衣,想來他們凡間也沒什麽能入眼的好東西,還是把阿滿的也備上吧…滿心歡喜的王母,分毫未察覺雲裳的異樣,她幾番試探,才終于得知,娘娘竟要暫棄昆侖,前去人間同那個凡人雙宿雙飛,當什麽周王後?!

千千萬萬年,她都是離西王母最近的那個人,她本來都以為,将會永遠如此,直至身歸混沌的那一刻。她從未想過,有一天,她将再也看不到她的娘娘,看不見這天地間最至高無上的神明…

高貴如她,竟甘心做一世凡人,只為讨那個男人歡心…

瘋了,真是瘋了…

“娘娘,恕在下直言,不死藥乃是天道輪回的産物,只能相贈擁蓋世之功的凡人,如今,您卻要把它送于毫無建樹的周天子,恐怕…會招致天譴啊…”

聽聞西王母将動用不死藥,來提升姬滿的壽延,雲裳震驚之餘,只得竭力勸阻。

“後羿射下九個太陽,救萬民于水火,的确是蓋世之功,所以我相贈不死藥,彰顯神界之寬柔…可結局又如何?還不是被那不要臉的姮娥盜去,自己奔月登了仙…”

西王母只是對姬滿溫聲細語和顏悅色,可這并不代表她對凡人有任何好感,相反,正是這樁樁件件,罄竹難書的累累行徑,才使得她對凡人及凡仙心生厭惡。她是掌管不死藥的女仙,可正如雲裳所言,不死藥是天道的産物,自有其使用的規則,私相授受的确有違乾坤。

可她亦是無奈之舉,饒是她探了再探,仍是沒探出阿滿有任何仙根,他真的只是一介凡夫俗子,今生命好将就做了國君,沒準下一世,便輪回成了乞兒。

要想同他長久,也唯有這個法子了…

“娘娘…”雲裳仍想勸說,可西王母已然是不耐煩,擺擺手,示意她退下。

她幾番頓挫,終是告退,深知王母心意已決,只能從穆王那裏下手了。趁王母外出之際,她現身人間,才知北境兵戈,穆王禦駕親征浴血奮戰,如此,可不是絕佳的機會麽?

本來得見故人,姬滿是心喜的,還來不及抹去敵人濺在臉頰的血跡,只見寒光一閃,冰冷劍鋒直指他喉間。

他擡眸,困惑地看向那凜凜朔風中衣袂飄飄的青衣仙子。

“你有三條死罪,每一條,都不可饒恕。”她語氣低沉,緩緩道來,“其一,你本該死于昆侖暴雪,娘娘心慈救了你,卻撥亂人間命數違逆天道,給自己埋下禍因;其二,娘娘認了你給她取的名,便是認定了你,哪怕她忘記這個名字,都不會忘記你…為自己種下情劫;其三,你沒有半點仙資,為了與你長相厮守,她打算動用不死藥,再次悖逆天道法則,這将為她招致無窮後患…”

不得不承認,那一刻,姬滿的确是被震撼了。

他突然懂得了,為何那日,西瑤會假借養花的命題…苦苦試探。若為了成就一段與凡人的戀情,需得做出如此大的犧牲,着實,應當仔細确認一番。

“是啊,條條目目,皆是惡滿盈天,死罪難逃…”姬滿上前又迫近了一步,那劍端冷茫直抵他咽喉,沉聲道,“若是用我的命,能解她的厄,姬滿,萬死無悔!”

雲裳對凡人的印象同西王母如出一轍,認定這些庸庸碌碌的生靈,皆是自私自利陰險狡詐之輩,姬滿這般的人物,的确是超出她的預判。

他居然不畏生死,只求那人安好…這一點,分毫不似她見過的凡人。

但…這并不能改變什麽。

冷峭的劍鋒,自他脖頸流利劃過,霎時血色彌漫,生生将夕陽染紅。

“那日下山,有屬下問我,咳咳…”

姬滿驀地跪倒在地,因喉腔被割裂呼吸十分困難,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如同滴漏的水珠,分分秒秒記錄着生命的流逝,可他嘴角仍是帶着微弱的弧度,于漫天暮色中,有一種凄絕的美感。

“問我,西王母是什麽樣子的…我恍然想起靡靡風雪中,端坐在獸背上的,那個昳麗身影。于是我騙他說,是人頭虎身的怪物…咳咳,”随着血液流失,姬滿只感到身子越來越冷,頭越來越沉,雙目已不能聚焦,然而一片模糊中,西瑤雪色纖妍的身形卻越來越清晰…

“屬下說,曾在雪境中瞧見過花豹子,這老虎還着實沒遇着過,我轉念一想,可能人頭豹身更合理些,便依着他的話頭,改了口,咳咳…”

一縷血痕自嘴角蜿蜒而下,他擡首,定定望着雲裳,歉然一笑:“我不想讓別人觊觎她的美,我又耍了一個小小的心機…溫柔如她,想必,也不會怪…我了…”

說到最後,已是無聲,一代帝王穆天子,終是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朔風四起,蘆葦叢搖動起伏,發出梭梭的響聲,蘆花紛飛,好似昆侖的細雪,落在他逐漸冷卻的身體,落在尚且溫熱的鮮血…這份情,蜜糖抑或砒/霜,卻是再也化不開了。

雲裳立在原地,任北風勁吹,仍是巋然不動,她想等姬滿的魂靈飄出後,親自送去幽冥界,也算,對他稍作彌補。然而,當她眼見那縷幽魂,仍流連着屍身徘徊不去,千萬年來,頭一次,生了恻隐之心。

她手指一點,鈴聲清越,一串精致足鈴穿過衣襟,自胸口處飛出,她知道,姬滿的魂魄無法平息,只因他對足鈴的主人,用情至深…透明的靈魄光點,萦繞着鈴铛相偎相依,纏綿悱恻,觸目傷心。

心一橫,雲裳将這靈魄收攝金鈴中,帶回了昆侖,随後封印其神識,渡入青鳥之身。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經過昆侖山千年靈氣滋養,這本該無情無思的鸾鳥,居然突破了她的封印,重獲神識。

她明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一次,她斷斷不能再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