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懸,婉露孑然獨立瀑布深潭邊,水流洶湧,紛擾了月色,她的倒影亦随着波瀾起伏,一如此刻,她不得安寧的心緒。
我…我想讓你離她遠一點!
這,竟是自己的真實想法嗎?
被這潑天想法驚到,婉露又是惶恐又是迷惘,葉蓁是白钰的師妹,同門之誼手足之情,又豈是輕易能夠分隔的?而自己,卻如此自私偏執的,竟想要斬斷二人的聯系…
我居然被嫉妒所俘獲,淪為它的階下囚,這樣的自己,太可怕了…不是嗎?
誰沒有過去呢?自己尚且癡戀寂遙一萬年,就算白钰同葉蓁有什麽瓜葛不也很正常嗎?可那豔麗的紫衣妖魅,輕咬嘴唇噙着眼淚,柔柔靠在白钰肩頭的畫面,竟有說不出的…
般配…
仿佛,自己才是多餘的那個。
誰沒有過去,我卻在切切實實的,介意着他的過去。
忽然聽見腳踩草地的聲音,婉露回身一看,來者正是白钰。她斂了神色,很想表現的如往常一般,而嘴角卻像是被灌了鉛,委實笑不出來。
“露兒,我沒有抱她,我只是拍了拍她的後背,以示安慰。”白钰輕聲解釋道。
“你不用解釋的…”婉露垂眸,勉強一笑,“她是你師妹,格外親厚些也很正常…”
白钰反複咀嚼這句話,攪來拌去的似乎品嘗出了絲絲酸味…原本驚慌擔憂的神情,漸漸被一抹莫名的笑意所取代,他舔了舔上唇,狡黠道,“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一石激起千層浪,婉露倏地擡眸,清麗的小臉上寫滿了困惑與張皇,一眨不眨地直盯着他瞧。
吃醋?
單戀寂遙一萬年,她深知自己是沒有資格吃醋的,她早已習慣了為心痛找諸多借口,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麻痹自己。
臨到頭來,竟是連吃醋,都不自知了…
甚少能得見這般懵懂迷茫的仙子,白钰只覺可愛無比,滿眼裏都是喜歡。兩步上前,将人輕擁入懷中,笑說道,“露兒若是不喜钰郎與其他女子接觸,那我回避就是了,你小心氣壞了身子。”
“我…我哪有生氣?”直覺被人調笑了,婉露紅着臉小聲抗辯。
卻被圈得更緊了,鼻息間充斥着白钰身上好聞的青草香,只聽見那人愉悅問道,“老是讓我吃醋受折磨,你可是也體會到我的苦楚了?”
“我,我沒有吃醋,你休要胡說!”大概是心虛,她聲音低了下來,嘟囔着,“我豈會是那種,善妒的女人…”
白钰心情大好,笑着附和她,“好好好,你不是,你不是,你是這天底下最善良最大度的女人。”繼而話鋒一轉,調侃道,“那最最大度的露兒,你可否告訴我,方才在麻将桌上,你同夜筝在密音說些什麽呢?”
“我…”婉露欲言又止,只恨自己諸般小動作皆被這人瞧了個徹底,早已沒有秘密可言,再如何争辯也無過徒勞而已…便就洩了氣,端着矜持閉口不言。
只怕自己再逗弄下去,仙子可是真的要怄氣了,白钰抿唇一笑,換了話題,“我将才馬吊輸給你了,你想要什麽彩頭?”
“我沒什麽想法,只是…”婉露自他懷裏擡眸,貝齒微咬下唇,踟蹰道,“只是你能告訴我,你和葉姑娘…”
白钰食指輕點住她的唇,成功止住了仙子小心翼翼的探問,他目光溫柔,勾唇一笑,“我會一五一十告訴你有關夜筝的事,但,這不算彩頭。”
他從來不舍她難過,任何可能會讓她不安的事由,他都不允許發生。
不過要說起他同紀雅的糾葛,那真是,很久遠的一段往事了。他拉過婉露,雙雙坐在潭邊的石頭上,打算慢慢說與她聽。
猶記得,那時塗山還未從青丘分離出去,上古神族九尾狐拆分兩支,一為白姓,一為塗山氏,他同紀雅年紀相仿,從小便在一處玩耍,姑且稱得上是青梅竹馬吧。
後來,滿了千歲之後,一同上了鶴降山,拜入鶴降上神門下,自此成為同門的師兄妹。
自人間撤出後,夜筝一路疾行直奔妖王宮,回到這一方固守了兩萬餘年的小小天地,她終才放任情緒肆虐,揮袖拂落案上的筆墨紙硯,一陣哐當作響,卻遠不足以宣洩淤堵于她胸口的憤懑。
他怎麽可以那麽溫柔,那麽慎重,對待別的人?
白钰,你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可笑還在譏诮藍衣仙子是在故作潇灑,但其實從始至終,都在自曝傷口自讨沒趣的那個人,恰恰正是自己啊…夜筝揪住心口,那裏一陣一陣的扯着疼,細密綿延,順着血管一路橫行直竄至指尖。
記憶不斷閃回,洶湧翻騰,毫不留情地通通襲上心頭。
在青丘度過的無憂無慮的童年;在鶴降山相互扶持的千年修行時光;在出師宴上前狐帝親口許下婚約,她至今記得那份不自勝的喜悅;卻在宴席結束後,被白钰嚴詞拒絕,說什麽他對她只有兄妹情同門誼,顧全顏面才沒在宴會上當即否決…
剎那間,直從雲端墜落至深不見底的海淵,渾身被冰冷浸透,竟是連上岸的小汀、托身的浮木都尋不着。
可她沒有氣餒,懷揣一顆一往無前的心,捧奉萬年回頭無岸的時光,毅然決然陪伴他左右。
同白钰一樣,她亦身份尊貴,生來便是塗山一脈的少主,一向十指不沾陽春水卻為了他學着下廚,而那人只是禮貌地品嘗了一口便推卻了;她尋來人間各色的小玩意兒讨他歡喜,卻托詞說要讀書沒空消遣;行,她也便坐在一旁陪他看書,卻是能看一整天,一個字都不同她說…
再後來,白钰的修為愈發精進,萬年之中的大半時光都在閉關,她就等啊,等啊…每逢他出關的日子便早早的在洞口守候。可與她的歡欣截然相反,她能感受到,随着白钰一次次的閉關出關,他看待她的眼神,也變得一次比一次冷…
之後,終于迎來他飛升上仙的天劫,她便守在道場外,為他護法,祈禱他無虞。
當然,天資聰穎,仙根絕佳的白钰,不出意料的渡劫成功,不多久,便被正式立為青丘狐帝。而她,站在封禪臺下,如一介小小的信徒,同泱泱衆人一起…頂禮膜拜。
拜這世間的王,拜她心中的神。
當前狐帝再一次說起兒女姻親時,距離當年初次提及已經過去一萬年了…這萬年間,她自認,該做的能做的,她都做了,可是沒有用,沒有任何的用,白钰再一次,言簡意赅的拒絕。
為什麽?
這一萬年,幾乎掏空她所有情緒,到頭來,竟是連眼淚都流不出了,她只是揪着好看的眉,癡癡地問。
我不愛你。小雅,放手吧。
他冷酷無情,宛如一尊冰塑的雕像,遙望着千山以外的月光,對近在眼前的小小火焰不屑一顧。他可以為冷淡的月芒守身如玉,卻堅定的拒絕…為星火所消融滅亡。
她恨,她恨他的固執;她恨,她恨她的固執。
似乎由仙堕妖,只在一念之間。
她卻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都說神仙最好無欲無求才能長生,可她成妖了,她終于可以放肆的愛恨,終于可以淋漓盡致的宣洩,宣洩這累疊了一萬年的種種悲歡。
可是,她不能放手。
怎麽愛都好,怎麽恨也罷,就是不能放手,不可能放手。
一萬年不夠,那就再一萬年,兩萬年不夠,那就再再一萬年…也許厮磨的久了,累了乏了,他終是會回頭的,她一直這樣想的,直到…
“如你所見所聞,婉露仙子乃白钰心愛之人。”
他就那樣淡漠的,輕飄飄的,宣布了她的死期。
為什麽?為什麽…
夜筝脫力,跌坐在一地狼藉之中,埋首雙膝間,失聲恸哭。
她總是問為什麽,連綿多年的怨恨,擠壓至今,只餘下一句為什麽…可她也知道,答案并不重要。
夜涼如水,長風似浪翻湧襲來,抛起廊柱間垂挂的白色紗幔,簾幔飛舞,有一人邊拾起散落滿屋的物什,邊向着夜筝緩步行去。
他蹲下身,灰白色的袍子鋪展于地,眸子裏藏着沉寂萬年的星光,低聲道,
“如果這樣能好受些,哭吧…”
“我的王。”
荊州·玉羅山
難怪,就連孟闕上神都甚少知道白钰拜師修行期間的事跡,畢竟,弟子堕仙委實是有辱師門的一樁事。
只是…
“原來,你同你師妹,竟還有婚約…”婉露垂眸,神情落落。她自人間飛升,自是知曉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重要,雖然神界不怎麽受拘束,但這仍然使她如鲠在喉。
白钰拉過她素淨的小手,擱手心裏輕輕摩挲,語氣溫柔卻又堅定無比,“露兒,這世上沒有人能逼我做我不願意做的事,今生今世生生世世,你都是我白钰——唯一認定的愛人。”
婉露微怔,她知道他這個人,從來不避諱表達對她的思慕與珍重,一遍一遍的重複,無過是…想讓她安心。
是啊,她總是畏縮,總是猶豫,總是不安。守着自己的那一點卑微,像一只膽小的刺猬,徒增他的憂煩。
“钰郎…”她輕聲喚道。
“我在。”他淺淺笑着。
忽而兩瓣柔軟的唇欺上他雙唇,他不由地睜大了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