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他總是依着她的。
白钰顫抖地探出手去,攀上她幾近透明的臉龐,拇指指腹輕柔的在她形狀姣好的眉骨處描畫。其實,她已通透的看不出黛眉原本的顏色了,可白钰仍是固執地描畫着,是的,他總是依她的。
“真好啊…”
就像那十天裏的,任何一個清晨。
窗外時有鳥兒啾啁着跳過玉蘭樹的枝頭,皎白的玉蘭花在晨風裏微微輕/顫着,隐隐透來陣陣清香。曦光穿過窗棂,斜斜落映在妝奁上,而她的夫君手執螺黛,那般小心細致為她描眉,好像,她便是他一整個世界。
夠了。
十日夫妻,便足夠了。
钰郎,婉露今生今世,無憾了。
仙子阖上了眼,嘴角還殘存着一絲恬靜的笑意,那描眉的手指,戛然而止。
近乎無形的仙身徹底破碎,化作無數靈魂光點,向天際散去。
“不,不不,不…”
白钰追逐着光點而去,他不停地伸手去抓獲,可握在手心裏便消散了,不曾留下任何痕跡。
她對他總是殘忍,就連逝去的靈魄,都這般與他作弄。
天地間所有人都在看着這一幕,看着傷心欲絕的青衣上神在空中徒然的挽留。
婉露死了。
死在一場只關于她,也只無關于她的陰謀裏,死在天帝含淚的眼中,白钰泣血的心頭。
“白钰——!!!”
心神俱裂的天帝突然爆出一聲怒吼,“你屠我天後,戮我太子,今天,本座誓要血洗青丘,為我妻兒雪恨!”
他曾離幸福那般親近,他本該有妻有子,溫情一生。
沒了,什麽都沒了。
若不是因為白钰,若不是她為他擋這一劍,婉兒根本不會死,他的婉兒本不會死…這都是他的錯,都是白钰的錯…
唯有他一死,方消他心頭大恨。
當盛怒的天帝幻出赤霄寶劍,欲再上天拿白钰性命時,忽而氣象巨變,陰沉的天空安靜而詭異的飄起了細雪。
細雪如銀沙碎玉,紛紛揚揚,随徜徜回風輾轉飄零于蒼穹大地。衆人皆驚異于這突如其來,吊詭非常的變故。
下雪了?
青丘怎會下雪?
這景象…竟莫名熟悉。
夜筝率先反應過來,天象突變,定是仙人隕落。不,不是婉露,區區道仙不足以引發氣候變幻…
糟了,白钰,是白钰!
她複又擡眸看向半空中的青衣神君,當第一粒雪花緩緩墜落于他發頂,那皎皎雪色如千裏長風入無人之境,沿着墨絲一路所向披靡,倏爾綿延至每一根發梢。
電光石火間,青絲改華發。
披散着一頭銀發的仙人,似乎陷入了某種錐心刺骨的痛苦,他咬緊牙關試圖将其壓抑,然事實證明,這不過是徒勞。
“啊——!!!”他突然仰首,歇斯底裏地暴吼一聲。
猩紅的妖紋,自他眼角眉梢蜿蜒生長,曲曲折折,醜陋且可怖,一直延伸入鬓。
白钰…
堕仙了。
夜筝怔愣地看着這一切發生在自己眼前,記憶閃回至山月居的那個黃昏,她曾冷冷一笑,說:“白钰,你太狂妄了,終有一天,你會步我的後塵…”
後塵?後塵…嗎?
曾經溫潤如玉,俊美無俦的仙君,終是也淪落為妖了…
她突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幻滅。
伴随妖紋的生長,原本明澈清亮的淺淡褐瞳亦漸次變色,最終轉化為豔冶妖異的赤紅。瞳珠變色結束,便象征着妖化完畢,徹底…堕仙。
從此,再無青丘上神白钰,只有…妖界狐妖白钰。
修為高深的上神緣何會堕仙為妖呢?
因為神要遵守的條條框框太多了。既要悲天,又得憫人,上下皆為信條,左右鹹是準則,唯獨…沒有自己。
夜筝知道,那個卑微的凡仙走了,把她奉若神明的白钰也一并帶去了。
留在這天地間的,不過是一只妖氣沖天紅瞳滲血,亟待大殺四方以洩滅妻之恨的九尾狐妖。
一聲尖銳的狐嘯刺破蒼穹,白钰顯出真身,仍舊是一只漂亮的九尾白狐,唯獨,眼廓周圍鬼魅且張揚的妖紋尤甚矚目。
只見白狐呲牙,利齒如匕首排立,寒光乍現銳利無比。一雙血色泛湧的懾人赤瞳,在天地間淩厲地來回掃視,在看見金冠銀甲的天帝那瞬,忽而殺氣大盛,發出恐怖的專屬于野獸的嗚咽聲。
然而,就在此刻,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陣又一陣充滿危險意味的低沉咽鳴聲,忽而化作一聲厲嘯,那絕非是尖利的狐嘯。聽着,更像是獅吼龍吟,氣勢磅礴,通天徹地。
衆人尚未從這震耳欲聾的嘯聲中回過神來,只見有千千萬萬道黑色光影,迅疾如閃電,蜿蜒似長蛇,正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彙聚而來,悉數湧入白狐體內。
孟闕渾身一震,不覺睜大了眸。
糟了,是黑影!
許久不見蹤跡的黑影,今日竟盡數出動,如若黑影真是以宿主的怨恨為生,那此時的白钰,真真是萬中無一的人選。
聯想到被黑影支配而戰力大增的秦三娘,孟闕直盯着空中的白狐,雙唇緊抿,面上滿是深深的憂慮。
然而,他的憂慮随即被印證,随着黑影的注入,那白狐的體形,正以令人咋舌的速度急劇膨脹。不過片刻,原本不過象身大小的九尾白狐,如今身高已近百丈,遮天蔽日巍巍如山。
伴随着身形一同野蠻生長的還有尖牙厲爪,若之前的牙齒只是匕首一柄,那麽現在,妖狐口中則滿是将将才打磨抛光好的方天畫戟,白光森森令人膽寒。
“太可怕了…”南袖攥住孟闕的胳膊,難以置信,“白钰,白钰怎會變成這個樣子?”
孟闕微微搖頭,語氣中滿是無奈:“他已經不是白钰了…”
他是一個龐然大物,一個不知來歷,卻本領通天的怪物。
猩紅的眼珠蒙上一層黑色焰光,緩慢地四下轉動了一周,這可怕而靜默的過程,是巨妖在冷靜且專注地搜尋着它的獵物。
“護駕——!!!”
不知是哪位守将喊了一嗓子,十數萬天兵迅速聚攏,組成一道又一道牢不可破的法陣,層層羅織于天帝身前。
似是為這阻攔所激怒,巨狐張開血盆大口,向面前層層疊疊的人盾厲聲咆哮。難以抵擋這席天卷地摧枯拉朽的高強聲勢,最前方的數十道法陣被頃刻震散,深受內傷的天兵紛紛墜地,而餘下的近百道法陣亦難堪壓力,連連後撤了數丈之距。
寂遙握緊手中赤霄,狐妖來勢洶洶,這近百道人牆怕也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巨狐繼續深入,九條雪白狐尾忽而齊時向四方生長,彎彎晃晃招招搖搖,将雲間的太陽遮去了大半,只餘下稀疏的光線透過狐尾間隙,微薄而無力照進戰場。
而狐貍那雙妖麗的燃着黑色焰光的紅瞳,在逆光的陰影中,更顯詭谲。
片刻的寂靜之後,九條狐尾漫山過海席卷而來,一層一層地掃蕩着人盾法陣。他視十數萬天兵如無物,清走一層,他便行進一步。
他勢不可擋,他步态輕盈,他悠閑地踏着碎步,像巨人踩過五顏六色的彈珠。
那渺小,卑微,不堪一擊的天帝…
近在眼前。
哀鴻遍野充耳不聞,輕松掃去最後一道屏障,終于,他們之間再無旁礙。他眯着巨大而迫人的紅瞳,居高臨下地睇着手執赤霄的天帝,如同在看一只落單的螞蟻。
巨爪擡起,像是捕食一只老鼠一般,向他一掌揮去。寂遙一驚,一個躍身避過,但狐妖并不着急,他就是要這般玩弄他,羞辱他。
讓他金冠掉,讓他青絲亂,讓他銀甲破,讓他無地自容羞愧難當,讓他難堪淩/辱自絕天下…
如此,方消他心頭大恨。
幾番閃躲之後,天帝青絲散亂衣衫褴褛,已是狼狽不堪,終于尋着一個喘/息的機會,果斷念訣召喚赤霄劍靈。通體裹挾耀目焰光的火龍再次現身,即使面對身形數百倍之巨的巨狐,龍依然高昂着頭顱,咆哮着與之對峙。
赤霄劍靈乃上古神獸燭龍,威力無窮,正是倚仗此劍,歷代道人天帝才得以掌控天庭,威懾六界。然而,火龍噴出的焰芒,那足以重創仙人的赤霄之怒,在狐妖面前如隔靴搔癢,根本不值一提。
狐貍似不勝其煩,猛地舉爪,如泰山壓頂般将弱小似蜉蝣的燭龍狠狠踩在足下。龍困其中,無處喘/息難以動彈,只得無力而挫敗地于鋒利的爪趾間陣陣低吟。
其聲奄奄,令衆人心驚。
燭龍啊…那可是燭龍啊!銜燭照亮混沌兩儀的上古神獸燭龍啊!
那巨獸将其踩在腳下,如同雄雞啄食毛蟲一般的随意,叱咤天地的燭龍忽而堕入食物鏈的最底端,毫無抵抗之力。
如果,如果在狐妖面前,連燭龍的魂靈都如此不堪一擊,那麽,那麽芸芸衆生,上至王公王母下至草木蝼蟻,在巨妖眼裏,都不過是微塵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