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古架無聲後退,原本四四方方一間屋,慢慢化出了通天的高度。
書冊貼牆而放,一眼望不到盡頭。
有些線裝的古書,如攤開雙臂的鳥,沉浮空中。
青州咒禁院存放着的是歷代閣主記載的妖怪志異,很多還是他們親手抓到的為禍人間的家夥。
沈慕瓊提着衣擺,踏上蔓延向上的樓梯。而書卷如旋轉的緞帶,飛快地往後退去。
狐妖……樹妖……無數卷名自她身側閃過,最終,停在了貓妖的博古架前。
滿滿七八個架子上,塞得密密麻麻。
沈慕瓊哀嘆一聲,抽出一本,轉身坐在椅子上翻閱了起來。
這一看,就是一天一夜。
好消息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沈慕瓊确實找到了這個故事的記載。
壞消息是,故事上這只貓妖的去向,根本沒記錄下來。
窩在梯子上這麽久,沈慕瓊腰酸背痛。
她起身活動了一下,覺得稍稍舒展了些許,就拿着那冊《貓妖錄》往下走。
《貓妖錄》「王煌篇」,與陳木生寫下來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那王煌篇後面貼了一張紙,是之前的咒禁院閣主留下的補充說明,上面提到了洛陽龍門石窟奉先寺石窟裏,北天王腳踏耐重妖的雕塑。
“那貓妖本是被踩在北天王腳下的耐重鬼,每三千年可以出來找一次替身,而王煌就是上一代貓妖找到的替身對象。”她皺着眉頭,兩指捏着自己的鼻梁根思索了片刻。
一旁的李澤為她沏了一杯茶,還從袖兜裏摸出兩顆糖,撚着糖紙剝開,遞給沈慕瓊:“你應該先休息。”
他神情擔憂,話裏帶着幾分抱怨,搞得沈慕瓊一時不知所措。
她尴尬的別開目光,跳過了李澤的話,清了清嗓子繼續道:“那替身死的時候,若是坐着死去,那麽三千年後就能出來再找替身,若死的時候是躺着的,那便失去了這個機會,永遠被踩在腳下,永世不能翻身。”
“也就是說,王煌就是上一次耐重妖找來的替身?”李澤蹙眉,深思,“那他已經被踩斷脊柱,沒有再尋找替身的可能性,那為什麽陳木生要死成「替身」的樣子?”
沈慕瓊想了想:“有沒有一種可能,兇手是希望我們追查這個故事呢?”
李澤許久不言,他一手托着下颚,細細思量。
“有道理。”半晌,他重重點了下頭,“他還原了故事裏王煌的死法,又刻意弄出貓爪印痕,看起來确實像是在引導我們去關注這個故事、亦或者是故事裏的誰……”
“有道理……”他又重複了一遍,“兇手引起這麽大轟動,有可能是「王煌」這個故事的背後,存在不為人知的隐情。”
李澤目光炯炯地看着沈慕瓊,“若是從這個角度看案情的話……”他頓了頓,“最可疑的人就是客棧小二了。”
沒錯。
沈慕瓊點頭:“無人見過的夫人、神志不清的書生,至今為止,皆是小二一面之詞,無人佐證。”
“而登記冊子就在他手裏,要做手腳,也是他最方便。”李澤贊同道,“陳木生在青州沒有朋友親人,那麽這段時間和陳木生最熟悉的人,就是客棧小二了。”
“有必要再去一趟客棧。”他沉聲道。
“我也去。”聞言,李澤一滞。
他望着起身要走的沈慕瓊,趕忙拉扯了她一把:“你不休息麽?一天一夜都沒有休息吧?”
四目相對,有點尴尬。
沈慕瓊緊着眉頭望着他抓的那般自然的手,搖頭:“你那位朋友,竟沒告訴你我是妖?而妖不需要太多睡眠?”
李澤看着她,雙唇抿了又抿,最終還是放開了手,應了聲好。
那目光戳得沈慕瓊心虛。
就好像李澤知道她是在忽悠他一般。
妖怪不是不需要睡眠,只是比凡人能多抗累一些罷了。
可這事情李澤不可能知道。
沈慕瓊只當是自己做賊心虛,多想了。
傍晚時分,馬車安靜地停在萬緣客棧門口。
夜如深海的波濤,吞噬着血紅暮色的天空。
客棧大堂裏,李澤瞧着唯唯諾諾的小二,追問道:“你之前說「看不見的夫人」,可有其他人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可有其他人能為你的話作證?”
“這!這我去哪裏找證人啊!”小二哭喪個臉,“這怎麽還需要證明呢?誰人不知青州乃是妖城,鬧個妖怪是多尋常的事情啊!”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沈慕瓊笑道:“上次還說是神智有問題,這次就改口說是妖怪了,前後變化挺快。”
小二有些不明所以,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兩人:“兩位官爺,這青州地處交界,鬧妖怪,人盡皆知啊。”他看着沈慕瓊,“而且那天另一位官差都說了,咒禁院接了這個案子,這不是妖怪作祟是什麽啊。”
他說得一本正經,有理有據:“您想啊,那陳木生肉體凡胎的,他死成了那個模樣,那還能是人做的不成?那他身旁不是人的,就只剩下那個「看不見的夫人」了。”
話落,整個廳堂死一般的寂靜。
小二的目光從沈慕瓊身上掃過去,又落在李澤肅然的面頰上,就這般打了好幾個來回。
忽而,坐在桌旁的李澤開了口:“那就麻煩了。”他看着小二,“看來只能算到流寇頭上了。”
一旁的沈慕瓊聽懂了李澤的話外音,閉着眼睛附和道:“确實如此,也只能這麽辦了。”
“啊?流寇?”小二更加迷茫,“這……這不是妖怪?這應該是妖怪啊!”
李澤話音很冷:“休再胡言亂語,是你斷案還是我斷案?”
說完這些,他起身,等沈慕瓊先走出客棧,他才邁步跟上。
“哎!官爺,這……您不能這麽草率就準備結案啊。”
李澤猛的收了腳步,他玩味地瞧着小二有些焦急的面頰,反問道:“為何?”
小二僵了一下:“啊?”
“斷案講證據,講動機,講線索與邏輯鏈,此案要證據沒證據,要動機沒動機,我為何要繼續浪費時間?”
小二語結,他忽然轉頭看着沈慕瓊:“沈大人,您一定能看出來是妖邪作祟不是?”
但沈慕瓊卻出人意料地感慨道:“哎呀,這确實沒有任何實證不是?”
小二無比震驚,“怎麽連你也?”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就那麽愣愣地望着兩個人離開的背影。
當中,沈慕瓊稍稍回頭望了一眼。
只一眼,就瞧見了端坐在客棧樓梯上,望着他們的一只貓。
白貓。
她沒說話,安靜地跟着李澤坐回了馬車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