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大師的情況并不好。
白無期本來想等他休息後就離開祁連山,誰知道他根本就睡不下,勉強靠在床榻上,也是嘴裏念叨着【又是一年冬時】。白無期與問道大師結識已久,在一起度過的冬日也不少,可是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年的冬日,被他這般翻來覆去念叨的。
可是自己原本也不是一直待在普航寺,對他的事情不了解也算自然。
但他現在的情況,白無期無論如何不能離開,只好找到他那個飛鴿傳書的小徒弟不問,想從他這裏得到點消息。
不問給出的回應卻是:“白先生,師父給我取法號叫不問,您覺得關于師父的事我能知道多少?更何況我侍奉師父這麽多年,與師父投緣的人只見過您一個,您怎麽會覺得,能從我這裏得到別的隐情呢?”
“可是……”
白無期想了想:“你就算不知道隐情,也該知道問道大師為什麽突然昏倒,你一直待在普航寺,你師父的身體狀況你還不清楚?”
“師父真的是突然昏倒的,”不問雙手合十,眉頭緊蹙:“師父的身子一向硬朗,前不久還和白先生徹夜對弈,您那次下山之後,我也沒有見他有哪裏不對勁。真要說起來,好像就是這兩日,突然就不舒服了。”
白無期往屋中看了一眼:“我剛剛試過大師的脈象,也不像是內力耗損……只是這兩日,怎麽會這麽嚴重?”
他現在的樣子,就好像随時就會圓寂。
但是白無期在普航寺已久,也不是沒有見過聖僧圓寂的模樣。
沒有像他這樣的。
“我……”話剛說出口,屋中就傳來了聲音:“無期,你進來。”
問道大師依舊是看着屋外,就像在等着什麽一樣,可是這一聲切實是他喊出來讓白無期進屋的。
白無期看了一眼不問,想了想還是擡手,示意他先行離開:“這就來了,大師。”
“你不用那麽擔心。”
日光暖人,屋中的炭火燒得旺盛。屋中只有兩個人,一個看着屋外,一個看着對方。
“大師,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想告訴我?”
問道開口,嗓音已經恢複了平靜:“我不告訴你,你就該到處打聽,最後打聽得普航寺所有人都知道,我可不願見那樣的場面。”
白無期低頭:“我知道大師不希望我插手,可是我與大師結識這麽久,自問也算是大師的朋友,你現在這副狀态還要我接受你根本沒事這個說辭……大師,你也是在逼我,去見我不想見到的場面。”
一聲不吭,就在自己面前撒手人寰。
“我不會那麽做的,”問道突然擡手,摸了摸面前的窗檻:“我還有未了之事,還沒有做。”
國色天香樓。
梁止在阿齋離開之後,便安排人開張。
沉瑤是一個時辰後回到國色天香樓的。
其實昨天晚上的事情,梁止做完就後悔了。那個時候大概是被魂飛魄散激得厲害,又聽他一口一個小天師也是這麽想的,讓梁止更覺得沒面子——只是魂飛魄散知道的話,梁止還能安慰自己或許是自己掩飾得好,可是小天師也知道,說不定國色天香樓裏的別人也知道,那一夜在場的後廚知道,前面跑堂的小二小厮知道,連後院幫忙的大媽都知道。
——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她不知道。
——那便不是她不知道,是她裝不知道。
想通了這一層之後,梁止更覺尴尬。如果那一夜什麽都沒有做就好了,只是讓別人給她送藥膏,讓別人給她包紮,不要自己去就好了。這樣起碼現在看到她也不會尴尬,也不會,怕她看到自己尴尬。
為了不想沉瑤尴尬,梁止還是硬着頭皮先開了口:“今日怎麽一大早就出門了?是有什麽事嗎?”
“不是什麽大事,”沉瑤看着好像沒有梁止那麽在意:“就是昨日最後表演的唱班,他們有意向想要國色天香樓幾個夜裏的表演資格,我昨日在後廚忙了一夜沒有看到,所以就過去看了看他們的表演。”
梁止點頭:“我中間倒是溜出去看了一眼,還是挺不錯的,尤其是他們的活招牌洛敷姑娘的舞蹈,真是一絕,你也看到了嗎?”
“洛敷姑娘今日不舒服,”沉瑤回想着:“唱班主徐長順根本就沒有讓她出來,我聽過洛敷的名號,便點名說想看看她的表演,但是我看徐長順當時的反應……說不出來,總之最後也沒能見上一面。”
“可能是被最後突然出現的雷火吓着了,姑娘家嘛,膽子總歸小一點,聽說當時雷火出現時,吓到了不少賓客的。”
沉瑤因梁止這句話,想到昨夜阿齋跟自己說了這件事——當時她說的是,那雷火就是傅青檐為了博美人一笑故意做出來的,而且說最後洛敷也是被這英雄救美的戲碼吸引了去的。
這麽想想……
也許阿齋還想着的忠烈小姑娘,昨夜已經叫傅九爺收服了。
國色天香樓夜裏做的什麽聲音,沉瑤對這一套也是見怪不怪:“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我已經答應了,接下來會安排他們演出幾場。對了,”看了看二樓:“阿齋和白公子到現在還沒有起來嗎?”
梁止擺手:“起來了,已經出去喝早茶了。”
昨夜裏還在懷疑自己對白無期的感情呢,這麽快就下手帶去喝早茶了。
沉瑤失笑:果然是一貫手段淩厲,不管不問由心而行:“行吧,那你現在這邊安排着,我去樓上拟與唱班的合作書。”
而此時,手段淩厲,由心而行的小天師,正躺在地上。
這個時節,還是屋外,地上實在是太涼,她老人家金貴的身子受不住,一個激靈彈起身來,扭過頭就發現傅青檐已經一只手撐在欄杆上,另一只手緊緊摁住自己的頭:嗯,果然一山還有一山高,這個世上還是有比我更金貴的人的。
那邊廂早她一步醒過來的金貴男子見她醒了忙開口:“我們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阿齋揉了揉自己的腰,因他不好的語氣發笑:“你問我?小少爺我們可是在你的馬車裏被綁了的,你問我?”
“可你是天師啊!”
“那你還是半妖呢!”
傅青檐還準備說什麽,被她這句話一哽,加之兩人現在身處屋外,面前就是湖面,微風拂過,腦子都被凍清醒。清醒之後的傅青檐明白自己剛剛有多無理取鬧,都想住嘴跳過這個話題,可還是沒忍住開口:“你怎麽知道我是半妖?”
阿齋一個白眼:“因為我是天師啊。”
傅青檐頓了半晌,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火氣變成了語氣中的不屑:“你、你那麽厲害,怎麽還會被人綁了來?”
“我厲害那都是捉妖的功夫厲害,咱們剛剛是先被迷藥弄着了,說到這些王八羔子的手段,,難道不是在朝堂裏攪水攪得很開心的威侯爺應該更熟悉嗎?”
阿齋說着還敲了一下傅青檐的頭——小王八羔子一早醒過來也不知道喊我一聲,害我白白在地上躺渾身發麻還惡人先告狀:“還有,誰告訴你可以這麽沒規矩的。傅青檐,我忍你很久了啊,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可不管你威不威侯的,單論道行,喊祖師奶奶你都是占便宜了。”
“還敢跟我吹胡子瞪眼!”
也不知道是她拳頭真的揮得厲害,還是傅青檐這會兒沒有招架的力氣,這位小少爺還真住了嘴。
阿齋揉完腰之後,晃了晃脖子,見他住嘴,也就沒再計較:“不過說起來綁你來的人是不是也太過分了,這麽冷的天就把人丢在這種,啊,”四處轉了轉:“連間屋子都沒有的破臺子上,面前還這麽大一片湖,為了凍死你也是用心良苦。”
“你跟我一起被抓過來的,保不準他們是沖着你來的。”
阿齋聽着傅青檐的話,不接話就這麽看着他。
看到最後傅青檐也不好意思再犟嘴:“應該是為了抓我的。”
“還是識相的,”阿齋晃完了脖子,感覺全身的血液總算是順暢起來,四處跳跳:“啊!”
傅青檐被她吓了一跳:“發生什麽事了?”
阿齋回過身看着到現在還倚在欄杆上的傅青檐:“原來你那天晚上說,有妖怪盯上你了,是真的啊。”
這個地方一看就是與世隔絕,雖然阿齋判斷不出來具體是哪裏,但是可以肯定絕對不在京城,雖然她對付人的功夫沒有那麽熟練,但也不至于被人放倒那麽長時間,這麽短時間還能把兩個人運到這種地方,只可能是妖怪做的了。
用傅青檐那天的話說就是——為了給他那個無辜受害的母親,報仇的妖怪。
“我早就說了,是你不信我,”兩個人也算說了好幾句話了,可是傅青檐到現在臉上的神色還沒有緩過來。阿齋看着他這副樣子,幾乎能确定這位小少爺剛剛不是故意不喊起自己,而是他真的沒那個精力。
上前兩步,一把拉過他的手腕。
“你、你幹什麽?”
“別亂動!”阿齋強硬拉住他的右手:“這會兒只有我們兩個人了,我可沒那麽蠢要害你,兩個人出去希望總歸比一個人大一點。”說話間,手卻始終沒放松,放在他的脈上:“你怎麽內力耗損這麽嚴重?昨晚不就是演了出戲,傷成這樣?”
這精力耗損的,也太驚人了。
這裏四面通風,極致寒涼,以他現在的狀況,別說是對付妖怪,能不能撐到妖怪出現都不好說。
傅青檐抽回手,沒有開口。
揉了揉太陽穴,阿齋好不容易克制住抽這家夥兩巴掌的沖動:“算了,你不想講就不要講,我先輸點內力給你,光靠你這麽死撐着,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恢複。”
“不用了,”小少爺到了這個時候還在硬撐:“我們還不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傳內力給我,你也沒那麽快恢複,回頭保不準一個都逃不掉。”說話間遭了冷風沒忍住急咳了兩聲——像是怕阿齋多想一般又開口:“如果是妖怪出手對付我們,以你的本事要出去綽綽有餘,到時候回來救我也沒問題,但你現在輸內力給我,到時候一定打不過。”
說完有一陣子,又沒見阿齋回應。
傅青檐有點不耐煩,扭過頭沖着她:“我跟你說話……”
話音未落,就被阿齋封住穴道:“哎呦,還真的可以啊,我上次跟梁止随便學的呢,沒想到對半妖也有用啊,真的能定得住。”
傅青檐滿臉不可思議地看着阿齋拉過他的右手。
随後就感覺一陣陣的內力輸送到他的身上。
“放心吧小少爺,我說了一起走,我就一定有辦法兩個人離開。”
“不用你替我瞎擔心。你祖師奶奶,永遠是你祖師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