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59 章

夜涼如水,深山之中的所謂龍宮,更是冷的人幾個激靈。

阿齋站在屋外,看着懸于空中的明月,一時出了神——敖修再怎麽想要把這裏裝扮成西海龍宮,這裏到底不是。

西海龍宮裏,是看不到明月的。

今夜許明月帶着敖修離開卧房之後,阿齋想了很多的事情,生死簿固然可以拿來和敖修談交易,但是真實地看到敖修對許明月的态度後,阿齋只覺得手中這一份生死簿的分量好像不太足夠——對方到底是上神,他真敢拼上精元的話,也就真的能給許明月一個半神之身的身份。

半神之身,還有一個堅實靠山在,她還能在意這一份生死簿嗎?

不等她多想,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阿齋回過身去,還沒來得及反應,手中就被塞上一個暖袋。

“屋外涼得厲害,小天師還是用上暖袋吧。”是許明月的聲音。

阿齋接過暖袋,擡眼看她——她披着一件雪白色的大氅,依舊是疏疏落落站在那裏。坦白說,這樣的姑娘,如果不是阿齋親眼所見,真的很難将她與敖修那個渾身帶刺的臭小子牽扯在一起。

畢竟那個小子自己是知根知底知道他皮,這位姑娘就算沒有接觸,也知道性子穩得很。

一個是火,一個似水。

似水的許明月見阿齋将暖袋妥善放在手間,往前走了一步看着屋外的景色:“今夜出來的時候還有些擔心,怕小天師沒有出現。”

阿齋跟着走到她的身邊,揉了揉鼻子:“怎麽,覺得我看不穿你給我的提示?”

許明月臨走時,在阿齋手背上輕拍了三下。

許明月卻輕笑着搖了搖頭:“我自然知道你肯定能看得明白,我只是擔心,你不願意見我。”

阿齋搖頭:“如果是擔心這一點的話就沒有必要了,我在這裏出現,告訴你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見你,沒有蒙你,确實是想見你。”

“我出現在這裏,找敖修所為何事,其實你都很清楚了對吧?”阿齋長呼一口氣:“不過我這個人真的當不了好師父,敖修對着我什麽都不肯說,所以我想,從你這裏打聽些消息。”

其實阿齋是不想這麽快就說出來的。

将自己的底牌全都在許明月面前攤出來,這不符合她一貫的出招。會這麽出招的理由只有一個——她怕趕不及。

就算是現在,敖修也保不準随時出現,他一出現阿齋就不能再跟許明月對話,而從今夜他出現時的反應來看,想從他口中得知那些事情,根本不可能。

“許姑娘,今天我問你的最後一個問題你還沒有回答我呢,”阿齋開口:“敖修,到底知不知道你為什麽會這麽虛弱?”

“他知道我身子不好,但他不問為什麽。”

許明月說着,帶着阿齋坐到長椅上:“因為他以為,我這是老毛病了。”

“八十二年的,老毛病了。”

阿齋眉一抖:八十二年。

先前只是能大略的估算一下,許明月應該身為游魂飄蕩一陣子了,未曾想已經是八十二年了。

對一個凡人來說,相當漫長的歲月了。

阿齋長呼一口氣,沒有在這個年月上繼續糾結,她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知道。

“敖修以為你是老毛病,所以其實不是,”偏過頭看着許明月,阿齋發現這麽近看她才能看清,雖然看着虛弱,但是許明月眉眼間,真是過分堅定:“我有一個猜測,大膽了點,我自己都不信了點。”慢慢說出自己這一整夜猜想出來的結論:“菩善堂真正的老板是你,被整個洛水鎮當成活菩薩的是你,敖修确實用自己的仙家精元護着你,只是你一轉頭,就拿那精元去救了洛水鎮的那些老百姓。”

許明月低下頭:“怎麽會這麽想?”

“我也覺得這麽想實在有點發瘋,但是除此以外也很難想象你精元受損的可能性了。”

阿齋感覺自己的腦子從來沒有這麽亂過,以為把猜測說出來會清晰一些,實際上只是越理越亂:“我也是真的,不明白這麽做能有什麽原因……”

一個念頭閃過她的腦海:“你不願意是不是?”

許明月看過來的眼神有些迷茫。

阿齋坐直身子看着她:“其實你不願意對嗎?你不願意和敖修在一起?還是說更嚴重,你現在的狀态也是敖修弄出來的?”

迷茫之後,許明月慢慢笑了出來。

阿齋承認又不合時宜,但還是沒辦法否認——低頭一笑百媚生,許明月,真的是讓世間粉黛都失了顏色的人。

“阿修待我很好,我很愛他。”

“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為了我,我知道。”

阿齋其實今夜一直很急躁的。

連白無期都瞞着了,其實從去謝必安那邊要生死簿的時候就很急躁了,剛剛急躁到了巅峰。

這會兒卻平靜了很多。

聽着許明月的話,阿齋好笑出聲:“你知不知道我剛剛聽你這麽說話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許明月擡起頭來等她的回答。

“我在想就算八十二年,你最多也就活了百年的模樣,我呢,我可是有上千年道行的老妖精了,什麽情感沒有見過,什麽故事沒有聽過,我一般都不會對你們這些小朋友的感情上心的。不過……”阿齋歪頭:“我收回,收回剛剛我懷疑,你是被敖修硬留在這裏的話。”

“你真的很愛他,從你剛剛那句話裏,我能感受得到。”

許明月是依舊雲淡風輕的樣子,甚至沒有接下阿齋這句話。

只靠在椅背上出神望着前方:“小天師,活了上千年的話,有沒有活夠了的感覺?”

阿齋一哽:“活夠了?”

“上千年的歲月呢,”許明月說着:“雖說仙家是天庭一日人間十年,但也都是一日一日這麽過來的,小天活了上千年,會不會覺得沒意思?”

阿齋的腿在椅子邊不自覺蕩了起來:“這倒沒有。”

許明月看着她晃蕩的雙腿:“是因為白先生嗎?”

阿齋倒是沒想到許明月對這個問題還挺有興趣,居然還接着問下去了,而且她直覺,這個問題或者會幫她打開許明月的話匣子,讓她有機會得到她想要的消息,便很認真地想了想:“唔……不止。”

“沒遇到小狐貍之前,我雖然不會想活着有沒有意思的問題,但是不怕死。”阿齋比劃着:“什麽事都不怕,抓妖怪也是拼了老命在抓,但真的換了賞錢又能做什麽呢,只能喝喝酒,現在想想确實沒啥意思,就是不停地抓妖怪。”

“後來我撿了個小姑娘,再後來撿了只小狼崽子,小姑娘長大了開始管錢,我就把錢給她開酒樓,依然是捉妖換賞錢,但是這時候已經不會什麽都不管了,偶爾也會想如果我出了事情,小姑娘和小狼崽子就沒人管了,所以會盤算勝率,也會好好休息。”

“再往後,我遇到了小狐貍,”阿齋說到白無期,是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嘴角飛揚:“這一回,我連妖怪都不想抓了,就想坐吃山空,就想跟他混在一起,可是事情反而多了起來,一茬接一茬,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了。”

“所以你要是說活着活着覺得沒意思了不想活了,到我這裏,我反倒是越來越怕死了。”

“怕得要命,惜命如金。”

阿齋說完,與許明月是兩個人都靜默。

靜默了一會兒,她就開口打破了沉默:“你那麽愛敖修,為什麽會有想死的想法呢?”

許明月怔了一下。

阿齋等了半晌不見她的回答,只能又開口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

這一次許明月的回應很快,她只是搖頭:“這個問題不難回答,我剛剛只是在想,為什麽這個問題,對我來說不難回答。”

這次換阿齋怔了一下。

“然後我就想明白了,小天師能為了自己愛的人越來越想長長久久地活在這個世上,是因為你可以,是因為白先生,也并非人族,你們都不受凡人生死的困擾。”

阿齋眉頭微蹙,像是不贊成:“我那麽鐘愛,放在心尖上的那位小姑娘,她是凡人。”

許明月點頭,沒有回擊的意思,只是輕聲輕語說着自己想說的話:“還有一點,不管是白先生,那位人族姑娘,還是那位狼族少年,小天師對于他們來說,都是一個可以依靠的存在,至少,不會是一個拖累的存在。”

“如果你活着,對你最愛的人來說是一種負累。”

“小天師,你一定不會越來越不怕死的。”

阿齋敏銳地捕捉到許明月話中,自己想要的東西:“你拖累敖修了?”

這麽一晚上的對話,阿齋其實并不覺得光靠自己這麽幾句話,就能讓許明月真的打從心底裏站到她這邊來,只是這麽一晚上的對話,讓她确信了一件事。

許明月,說不定從一開始就是站在她這一邊的。

不管她的出發點是什麽,她與阿齋的最終目的都是一樣的——她也希望,敖修回去西海龍宮。

許明月這一次是徹底靠在椅背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小天師你知道嗎?明月這個名字,是阿修給我取的,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很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