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千舟 — 第 61 章 擺布

擺布

“仍是活不下來嗎?”謝影低聲喃喃。

歸術望着她迷茫的神情,語調莫名道:“既然心裏有他,為何不敢邁出那一步。”

謝影聞聲一愣,心中無數道情緒閃過,久久說不出話來。

歸術眺望遠方,眼中情緒分外複雜,低聲道:“你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有婚書,有真情。要知道,這世上還有許多人身不由己,情難出口,怕是一輩子都無法擁有那層關系。”

聽得此言,謝影看向歸術,望見歸術眼中的痛苦,有幾分意外,還未開口便聽歸術道:“我早就不喜歡餘盡州了,別用那種眼神看我。”

謝影有些哭笑不得,歸術道:“去車廂裏坐着吧,我可不想跟你夫君傳出些什麽不好聽的流言來。”

謝影頓時有幾分無言,可歸術已側揮衣袖朝她掃來,她神情一肅,欲擡手反擊,可下一瞬她便發現自己到了車廂裏。

車廂不算狹窄,但歸術的力道極大,她只好擡手抵向廂壁站穩,一只冰涼的手忽然握住她的小臂,将她扶穩,她擡眼,發現餘盡州正看着她。

想起歸術的話,她心情有幾分複雜,他卻握住她的小臂讓她坐下。

靠在車轅上的楚令山看着車內的二人,識趣地偏過頭去。

不多時,鶴振翅,車淩空。

望着逐漸模糊的原野,謝影也閉上眼眸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傳來清朗的聲音:“聽說你要走?”

她掀起眼,欲那雙幽靜的眸子對上,心中有許多話,可張了張口,卻一陣茫然。

“是好事。”他說。

她不由怔住,緊緊盯着他的眼眸,想從中看出以往濃得化不開的柔情來,可她失敗了,那雙眼實在平靜。

他甚至說:“天魔與明玉宗之事,我們已有決斷,你想去何處,今夜便離去吧。”

她望着他,心頭有幾分涼意,不禁問道:“你是要同我解契嗎?”

“是。”

“早該還你自由了,先前确實不便。”

她咬着下唇,望着他平靜的面容,許久後道:“菩提鏡到手,只要回到過去,你便能活着。”

他也凝視着她,忽然擡手撫了撫她的眉心,低聲道:“與這件事無關,是我想解契了。”

她怔住,整個人迷茫極了,在腦海中細細捋清這些日發生的事情,一粥一飯,一劍一衣,不由問:“為什麽?”

他聞聲一愣,長指微顫,緩緩收回手,坐穩身子,道:“世間事哪能都說請,看淡放下不正是我們修行人要做之事嗎?”

原來是這般……

謝影壓下心頭澀意,不禁自嘲一笑,原來放下便那樣容易啊。

曾向她露出那樣偏執一面的人都能做到,她又有何做不到的。

于是她道:“好。”

他微垂着眼,遮住所有情緒,聞聲,衣袖下的手微微攥緊。

回了千裏閣後,她便開始收拾東西,望着木榻上那兩件極為相似的裘衣,謝影呆立很久,終是提起它們,裝進乾坤袋內,起身走出。

走出曲廊幾丈遠,上了一層木梯,她看見面容憔悴的蕭嵘跪在一扇門外。

而那扇門內住的正是琴娘。

此時歸術正好從屋內出來,目不斜視地繞過蕭嵘,看見謝影後頓下步子,“已經好了。”

望着廊上跪着的少年,謝影問:“他這是在請罪?”

歸術諷笑一聲,“是請罪,但我覺得更像是通過作踐自己讓自己內心得安。”

謝影不大明白,“他認錯了人,錯将欺世盜名的慕容梁奉為師,如今得知真相,有此番舉動實屬正常。”

“謝影啊,你仍然不懂人性。”

歸術幽幽道:“錯認師父,令無妄城陷入危險,至親無辜喪命,這是大家看到的。可他在慕容梁身後鞍前馬後那麽久,豈會不知慕容梁只是一個無能的書生。”

謝影微微愣住,歸術又道:“慕容梁為了逃脫朝廷懲戒,竊取将軍之名,他回城後并無多少親信,若非蕭嵘上趕着送兵馬,他能有今日?”

“蕭嵘發現慕容梁是個欺世盜名的冒牌貨後,為時已晚,慕容梁的賢名已深入人心,于是他只能裝糊塗。”

謝影接過話來,只覺荒唐。

“他來找琴娘請罪,只是為了內心能安罷了,他如今想的只怕是如何讓琴娘出馬揭穿慕容梁”

歸術冷笑着又道:“慕容梁便是仗着琴娘是女子身,才敢冒名頂替。蕭嵘也正是因為發現将軍原是女子才敢上門來。”

“你猜琴娘會如何做?”

謝影聞言,想起紅藥坊那夜,琴娘強行引魂入體來見她,回道:“她會同意,甚至是會戴上面具,以男子身出面,卻不是為了富貴榮華,而是為了往日被害陣亡的戰士,為了百姓。”

歸術笑了笑,“原來你也沒有那麽蠢。”

謝影眼皮一抽,歸術收起面上笑意,淡聲道:“有些事情不是不能做,也不是做不到,只看人想不想做。”

“謝影。”歸術忽然看着她,莫名道:“其實我們很像,當初我對你的所為并非是因為餘盡州。”

謝影有幾分意外,靜靜等着她的後話,她擡眼看着遠處山巒,話中忽然帶了幾分澀意,“我也是孤女,若非師父,只怕我已凍死在街頭。”

極少聽人提起歸術的往事,謝影只知她是太炎真人的高徒,年紀輕輕便邁入化神境,若非宋碣石回歸,只怕她已是藥王宗的宗主。

“你對我說這些做什麽?”

歸術斂起所有神色,靜靜看着她,“若我是你,我會抓住嫡系的身份,拼盡所有努力成為連白山的族長,更不會給別人機會讓我成為犧牲品。”

瞧見謝影逐漸沉下來的面色,歸術無所謂一笑:“我知你不愛聽人說起你的往事,也知即使有人當初願意培養你,你也不願落進權力漩渦中。”

“這便是我們的不同。”歸術神情分外認真,“我不願被人欺淩,于是我可以做很多事情,忍受旁人所不能忍。”

謝影神情也複雜起來,未料想歸術會同她說這些。

“其實那些年我一直在關注你的生活。”

聽到她悵惘的聲音,謝影擡起眼眸,歸術道:“得知你的所為後,我覺得很可笑,尤其是當我看到你奄奄一息的模樣時,更是氣憤,不理解你為何如此愚蠢。”

“有時候,其實我很羨慕你,你可以随心所欲,喜怒随心,愛憎分明。不像我,縱然人人頌贊,可我并不開心。”

見歸術這番模樣,謝影想出聲安慰,卻發現她說不出一句話來,歸術似是看出了她的情緒,已然擡起下巴,淡聲道:“既然要自由,那便自由到底。”

話落,歸術提步遠去。

一轉眸,謝影與蕭嵘目光相對,蕭嵘擦了擦面上淚,起身走過來:“看到我這樣,你們很得意吧?”

“得意什麽。”謝影只覺可笑,想起歸術的話,問:“若是老城主沒死,你可會來千裏閣?”

聽到這句,蕭嵘神情變了變,卻仰着下巴,挑眉道:“你們拿了我的藥,你還承諾一定會救我,要是你變卦,我自然會來尋你讨公道。”

看着少年臉上突升的傲慢,謝影諷笑一聲,一掌劈向他的心口,他驚恐後退,曲着腿,擡手托着謝影的手掌,賠笑道:“姐姐,好姐姐,有話好好說,你想問什麽,我都老實交代。”

“是誰讓你來紅藥坊的?”

“沒有誰啊,只是我惜命,随便”

蕭嵘本還想敷衍過去,可對上謝影那雙帶着冷意的眼眸止了聲,小聲道:“關于這件事,我全部說了,你不能殺我。”

“好。”

謝影收回手,立穩,在蕭嵘長舒一口氣時,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從木梯上拖下去。

蕭嵘叫苦不疊,可謝影步子不停,拖着他走到湖邊。

靜室內端坐的幾人聞聲朝窗外看去,餘盡州看到謝影後,眼睫顫了顫,而後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坐直,兆豐真人卻道:“想去便去吧。”

餘盡州未在停留,起身朝屋外走出,楚令山看着餘盡州的背影,又看向桌案上的菩提鏡,眼中盡是憂愁,喃喃問道:“師父,我們當真要這樣做嗎?”

對面的兆豐真人微垂着眼,雙手握在腹前,已然入定。

在楚令山起身走出後,兆豐真人睜開眼,望着光潔古樸的菩提鏡,默嘆一聲。

瞧見餘盡州走來,被摁在湖邊的蕭嵘放聲喊道:“餘道君,救命啊!”

聽到餘道君三字,謝影眼皮一顫,卻未擡眼看去,只問道:“青奴讓你去紅藥坊,她如何确認我一定會來無妄城?”

“我怎麽知道!”蕭嵘哀嚎一聲,破罐子破摔般将下巴擱在湖面上,“她只說讓我去,你們來了後無妄城便有救了,我怎麽知道她想的什麽?”

“況且那個臭和尚最有用,要引也是引他來,是你自己要來無妄城的,你現在來找我麻煩做什麽!”

謝影一腳踹在他背上,彎腰揪住他的髻,冷聲道:“少跟我裝蒜!”

蕭嵘還在低聲叱罵,可謝影卻緩緩道:“無妄城之禍,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不然城主府上空為何會有法陣,黑市裏為什麽會草藥。”

聽到這句,蕭嵘忽然止了聲,謝影将他拎起來,望着那雙驚慌失措的眼眸,“你根本就不需要育靈草,我問過藥王宗的弟子,你沒有去過藥王宗,那株育靈草是你在毒瘟散布前一日從黑市上買來的。”

“所以說,那株育靈草是你為了我特意準備的。”

蕭嵘知道瞞不過去了,索性一屁股坐地上,“對,菩提鏡是為了引妖僧,育靈草是為了引你。”

“育靈草也不是我買的,是那人送來的,黑市上高價求取,不過是幌子罷了。”

謝影心道果然有人在算計她,剛想問是誰,便聽餘盡州道:“何人指使的你?”

蕭嵘低垂着眉眼,卻什麽都不肯透露了,在謝影又要動手時,抱住頭道:“這人救了我的命,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告訴你們的。”

謝影好奇:“救你的命?”

“雖然有法陣在,但那也只是暫緩而已,是他給了我解藥,我才沒有像其他人一樣。”

“解藥?”謝影忽然笑一聲,“你手上應該沾了不少殺孽吧。”

蕭嵘一怔,謝影補充道:“此毒無藥可解,你之所以沒事,是因為你手染殺孽,所以你并未沾染太多毒瘟。”

蕭嵘愣愣不解,餘盡州道:“她說得不錯。”

僅此一句,并未過多解釋,蕭嵘縱然不解,卻也知道餘盡州不會騙他,于是沒有再問,而是頹唐坐到地上,“他身着黑衣,戴着面具,青奴對他畢恭畢敬,但他是單獨找我的。”

謝影腦海一片混亂,究竟是誰對她如此了解,知道她在找育靈草,引她來無妄城又是想做什麽。

見謝影魂不守舍的樣子,餘盡州想喚她,可她倏然擡眼,看着他道:“我暫時不會離開,我要查清楚到底是在擺布我。”

“我幫你查。”他道。

“你幫我查?”謝影看着沉靜的面龐,諷笑一聲,“你就這麽迫不及待想讓我走嗎?”

他看着她,尚未開口,便聽一道親昵的呼喚,眉頭驟然沉下。

“阿影。”

謝幽從廊下走來,對謝影道:“廚房炖了你喜歡的湯,快要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