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人們都以為巫鹹是為了自責于沒有保護好蒼生,也為了換娥皇的不被責難。
但只有巫彭知道,從璃凰決定赴死的那一刻,巫鹹已經決定随她而去了。
為蒼生也好,為娥皇也罷,說到底,其實都為了璃凰。
巫彭此時的悲傷其實是帶着欣慰的,這樣很好,至少,他們可以死而同穴了。
玄帝沒想到巫鹹居然會自刎以保娥皇,心裏的驚詫已經達到了頂點,他何嘗想過要讓娥皇償命,不過是一時激憤而做出的反應罷了,眼下他只以為自己連累巫鹹送了命,竟也無限的自責起來。
還未等他開口說什麽,巫彭已大聲請求道:“帝尊,巫族歷代十巫以保蒼生,護神女為幾任,如今大長老為蒼生和神女而殉,請求帝尊,莫要怪罪神農一族了。”
玄帝慢慢擡起頭來,臉上始終挂着倉皇無措的表情,這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有些失态,腦中什麽對策都想不出來。
半晌後,四周恢複了無聲的靜谧,他的思緒才慢慢飛了回來,神色也漸漸如常,然後默默的看了一眼巫鹹的屍身,輕聲說道:“擡本尊為自己準備的棺木來,為長老入葬。”
他強烈的壓制住心內的難過,眉宇間已經擰成一個一個的疙瘩,然後大聲道:“準,巫鹹長老為元妃守葬。”
這意思,便是同意巫鹹葬入璃凰的王陵中了。
“謝帝尊,”巫彭長呼一聲,重重的磕下頭去。
“不必,”玄帝将滿心的心酸苦楚都和了血吞進肚子裏,然後才一字一字的說道:“我想,這是我最後能為璃凰做的事了。”
看着玄帝凄哀無比的眼神中仿佛閃過一絲劇烈心痛,巫彭一時間有些緊張,難道,玄帝是知道了什麽?
可他轉身卻又換上一副淡淡的表情,只揮了揮手,終究沒有再回頭。
巫彭只道是自己想多了。
玄帝背對王陵而立,只聽到身後禮官傳來一聲聲的叫喊,然後看到衆人擡了棺木而來,将巫鹹的屍身安置好,然後就聽到了兩口棺木一同入陵的聲響。
大抵一切都安頓好後,玄帝慢慢擡起頭來,對着天空啞然一笑,便一步一步的離開了。
無數的回憶湧進腦海,如今,他終于明白,情之一字,原來竟是如此這般。
他還記得掀開璃凰蓋頭的那一剎那,她憂郁悲哀的眸子已然悄悄觸動自己的心弦,那一刻,他方才知道,原來世間竟有如此絕色,連愁眉不展都美的不可方物。
她是這九州大地的神女,也是自己唯一的嫡妻。
身為天地共主的征服心讓他對她産生了極大的興趣,他暗暗發誓,必要将她的眉頭展開,給她一世的榮寵和愛。
可是,她的心永遠是那樣冰冰涼的樣子,就算是熾熱暑天,走近大凰殿中,也是永遠覺得冷意潺潺。
她不在乎他納了錦妃,也不在乎錦妃生了窮蟬,她甚至勸自己多納族妃,以充內族。
她從不在乎榮華,也從不在乎寵愛。
他以為,或許這是她身為神女的常态,大約她的心中只能裝的下天下,裝的下萬民與愛,所以也就沒有地方容納這小小的兒女情長了。
他常常見她一個人站在窗前發呆,嘴角總會挂着似有似無的笑,仿佛只有沉溺在某個故事裏,她的世界才會是甜的。
他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回憶,讓她能開懷展顏呢?
但是,每每自己稍稍一靠近,她臉上的笑容就會倏忽消散,然後陡然鋪上三層冰霜。
他總是默默安慰自己,也許這世間,就是有這樣模樣的美人吧。
可是他錯了。
那一日,是他們大婚後的第一個月,他請了靈山十巫來主持祭天祭祖,以歸元妃之位。
那一日,她神思倦怠,面色蒼白,仿佛遇到了什麽樣的困難,但當他問起,她卻搖搖頭道:“只是有些疲憊而已。”
祭天祭祖時,她的目光久久的留在巫鹹的身上,一刻也舍不得移開。
他以為她只是對師父的思念使然,只是師徒情深罷了。
可在靈山十巫離開軒轅的時候,她悄悄跑到角樓之上,眼淚止不住的落了下來。
那樣不舍的眼神,那樣難過的神态,牽扯着他的心也痛了起來。
那一刻,他仿佛明白了什麽。
但是,他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他不想拆穿,也不敢拆穿。
說到底,他對她的包容,已經不是普通帝妃之間的情感了。
他想,哪怕她的心離自己再遠,又如何,她已經是軒轅的妃了。
他相信,只要自己精誠所至,必定金石為開。
可是,一晃多少年過去了,她終究沒有為自己敞開心門。
她的喜怒哀樂,只有在靈山十巫到來的時候,才能盡數開放,肆意揮灑。
但他們發乎情,止乎禮,實在幹淨的不染一絲塵埃,于是,他便知道,原來自己的愛,一直太過狹隘。
“璃凰,從此,我再也不會試圖改變你的心意,你愛你的,我愛我的就好,只要,你還在我身邊,讓我遠遠的看上一眼。”
這是玄帝心裏最真的想法。
所以,禹祖出生之時,他沒有徹夜守在她身邊,而是早早的離開大凰殿,因為他知道,此刻她最想見的不是自己。
她對禹祖不冷不熱,不願親近,那又如何,自己願意将所有的父愛都給他。
他以為自己可以無私,可以包容,但,當巫鹹提出讓璃凰葬入寶源山時,他的嫉妒心便再也忍不住爆發出來。
所以,他堅定的将璃凰帶回軒轅,葬入王陵之中,只為了死後能與她葬在一起,來世能離得近一點。
只是,他沒想到,巫鹹對她的情意,一點也不比自己少,至少,他願意舍棄天下随她而去,可自己,卻做不到。
他羨慕巫鹹,從來沒有這樣羨慕過。
既如此,自己還擔心什麽呢,有人陪着她長眠于此,自己也不必擔心她太孤單了。
“璃凰,事到如今,我終于願意放手了,也終于,能做一件讓你開懷的事情了。”
玄帝頓時覺得心裏悵然盡失,十分釋懷了起來,他不禁加快了速度,邁着大步離開了王陵。
看着巫鹹和璃凰雙雙被葬入王陵裏,姬俊的心頭也是說不上來的難受。
可如今,他心裏最擔心的還是娥皇。
将巫鹹和璃凰送入王陵中後,周圍的人們哭聲也是不絕于耳,約莫過了大半日的功夫,民衆才在巫族弟子的勸說下慢慢散去,王陵周圍這才重新安靜下來。
唯獨姬俊,久久的跪在璃凰的陵前,不肯起身來。
巫彭知道,他在害怕什麽。
他慢慢走到姬俊身邊,一點點蹲了下來,聲音中盡是勸慰的語氣,悠悠道:“殿下放心,娥皇現在是安全的。”
姬俊猛地擡起頭來,眼神中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的聲音顫顫巍巍,急匆匆的問道:“長老,所言可真?”
巫彭看了看他,然後重重的點了點頭:“神女之殇,會引得神鳥悲鳴,可神鳥只在璃元妃薨逝時出現了,那就證明,至少娥皇現在還活着。”
姬俊突然抓住巫彭的手,緊張的問道:“那,要如何找到她。”
“這……,”巫彭斷了一斷,然後慢慢回道:“我想,娥皇那麽懂事,應該只是一時受不得刺激而故意躲藏了起來,但,她終歸是最重感情的。”
“好,”姬俊趕緊站起身來,面上有幾分喜色:“我這就去見叔尊,我去找她,我一定能找到。”
看姬俊這般,川穹不禁開口道:“殿下,川穹願助你一臂之力。”
姬俊卻搖了搖頭:“川穹兄,巫鹹長老剛剛薨逝,巫族還需你來穩定人心,姬俊就不麻煩你了。”
川穹想了一想,覺得他說的确實也有幾分道理,于是便也不再堅持。
看姬俊急匆匆的跑去見玄帝,川穹不禁有幾分擔憂,便道:“師父,你何苦騙他,娥皇已然皈狂,行為已不受自己所控,殿下怎麽能輕易尋到呢。”
巫彭看了川穹一眼,又深深望了望王陵,笑了笑道:“殿下一定能找到的。”
川穹還未開口,便聽巫彭長老叫齊了衆弟子,一同返回寶源山了。
一道熾熱的光自五色天傾瀉而下,直直的照在王陵之墓的頭頂上,巫彭仰頭看了一眼蒼穹,慢慢說道:“天氣再冷,總還是有光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