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無期坐在轎子裏。
唐老夫人做事最講排場,所以雖然是她一個人做的轎子,白無期阿齋兩個人坐着,也算寬敞。
看着坐在自己身側,低着頭好像在剝指甲的阿齋,白無期覺得自己好像并不是很了解這位小天師。
當初讓邬遠山找她的時候,其實存了私心,就是想再見她一面,不管以什麽樣的身份都好,見一面也好。
結果,一發不可收拾。
白無期對自己的記憶力一向很有信心,尤其是關于她的事情。
幾次三番接觸下來,卻覺得她與以前不太一樣——唯一的解釋大概就是,滄海桑田,不管是人是妖,總歸會有些改變。
比如現在。
白無期聽着轎子外,唐老夫人哼哧哼哧跟着的聲音。
阿齋剛剛那句【下田鄉】,就是喊給她聽的——善生靠着附身在唐業身上,得到了采竹被丢棄的地點。
唐業這個人,膽小起來讓人瞧不起,手段狠起來,讓人心驚。
他親手殺死的采竹,他居然就能親手丢在下田鄉——她出生長大的地方。
這麽多年,善生在等,陳阿婆在等的人,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白無期不知道陳阿婆知道這件事的時候會是什麽心情,但他看到過,善生講起這件事時,臉上的悔恨。
真真是惡毒到骨子裏的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而唐老夫人,能親手打破善生的頭,當年采竹的事情她也脫不了幹系。
下田鄉三個字,就是她的噩夢。
所以她沒有辦法,這麽多年錦衣玉食,從來沒有走過這麽多的路也沒辦法。
還是得跟着。
她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麽,她知道,阿齋知道她的心魔是什麽。
只是這樣的手段。
白無期偏過頭看着身側,依然在剝指甲的阿齋——這樣折磨人的手段,不像她的風格。
“看什麽看?”
阿齋偏過頭來看着他:“你從上轎開始就時不時地盯着我,有話說?”
白無期嘴角是一絲得逞的笑容:“就像小天師今日在國色天香樓偷看我一樣,我只是偷看回來而已。”
阿齋挑眉:“小狐貍敢占我便宜?”
小狐貍則是擡手撥了撥頭發,一派絕代風華:“彼此彼此。”
那些事情沒有必要開口問。
他對面前這個人,有足夠的信心。
不管她想做什麽,她在做什麽,她定有她自己的理由。
那個理由,也一定能說服白無期——不對,只要是她,這個本身已經能讓白無期信服了。
但并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有無條件的信任,比如邬遠山。
衆人到達下田鄉的時候,阿齋在轎子裏實在坐得無聊,剝着指甲就下了轎子。
剛下轎子就被邬遠山攔住。
阿齋擡頭——嚯喲,難得,能在邬遠山臉上看到憤怒的表情。
在阿齋眼裏二愣子一般存在的邬遠山,屏退了擡轎的轎夫,安排好已經鬓發飛舞,氣喘籲籲的唐老夫人後,拉着阿齋走到一邊,面色冰涼涼,說出來的話也是冰涼涼:“我以為,你會覺得這種折磨人的手段,很無聊。”
阿齋因為他的話楞了一下,随即擡起頭來看向他。
“是挺無聊的。”
伸出手指來:“不然我也不會剝指甲玩了。”
“不過對她來說不是件好玩的事情啊,這裏的轎夫都是鎮遠伯府的人,她老人家在雲端活了一輩子,這會兒在平日裏最看不上的人面前丢盡面子,我看她回府之後,大概會很想死,”阿齋啧啧兩聲:“可是人世間的地位權利,金銀珠寶她又丢不下,活着折騰。”
“阿齋!”
邬遠山的聲音突然變大。
阿齋面上的笑容沉了下來,卻依舊是毫不在意,只扯扯嘴角:“邬遠山,我不是善茬。”
“所以你現在如果是想跟我說什麽尊老愛幼的胡話,就趕緊打住吧。我活了這麽多年,就不知道什麽叫尊老愛幼。”
阿齋轉過身,就要往反方向走——白無期說去給她找水喝了。
邬遠山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你以為,她一個在雲端活了一輩子的人,憑什麽要在這裏給你這麽踐踏?”
“我不是要你尊老愛幼,你一個一直跟鬼神打交道的人,沒什麽要我教的。我只是想知道,你怎麽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想不通。”
呵。
阿齋在地上空踢了一腳。
轉過身去看向邬遠山,只是笑:“邬遠山,你知道唐業和唐楊氏做過什麽事嗎?”
眼看着邬遠山緊緊抿住了嘴,阿齋向前一步看着他:“我一個跟鬼神打了幾輩子交道的人,我會不知道她一個活在雲端的人為什麽願意在這裏給我踐踏?我會需要你來告訴我,她一個一輩子沒拿過刀的人,為什麽願意做出那樣髒了她手的選擇?”
一個母親能為她的孩子無所顧忌。
這就是邬遠山想說的【淺顯的道理】。
“可是邬遠山,采竹也有家人,善生也有家人。”
“不是為了家人舉起了屠刀,就情有可原,該被原諒。”
——邬遠山臉漲得通紅。
——他到底還是那個為了鎮遠伯府的安寧,聽了白無期幾句就敢往酆都鬼市闖的二愣子。
阿齋長呼一口氣:“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站在鎮遠伯府,站在唐楊氏的角度,不滿我,厭棄我的選擇,這些我都能理解。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選擇,我會為我的選擇承擔責任,這就夠了,不需要你來教我該怎麽做。”
“我是咬死了你們別無選擇,只能聽我的。”
“可誰叫,你們就真的是沒有別的選擇,只能聽我的呢?”
真是無賴至極的話。
從這個無賴至極的丫頭嘴巴裏說了出來。
白無期到一邊接水,回來的時候将她的話完完全全聽了去。
邬遠山站在一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白無期很清楚,其實他要怎麽做,阿齋說幾句根本改變不了。
阿齋那幾句話只是要讓邬遠山知道——她的決定,他也改變不了。
還在想着,剛剛還一臉兇相的束發小姑娘已經跳到了自己面前,一把奪去自己手中的水囊:“哎呦渴死我了。”
白無期看着她仰頭就往下灌水:“慢點喝,沒有人跟你搶。說什麽呢,說得這麽口渴。”
阿齋喝完水,只長長伸了個懶腰:“說胡話呢。”
喝完水,邬遠山和唐老夫人走近。
唐老夫人這會兒已經緩了過來:“已經到下田鄉了,你想我做什麽?”
阿齋将水囊擰緊:“該做什麽,唐老夫人心裏比我清楚吧?”說着,指了指身後的小土坡:“你自己來。這些人你喜歡他們跟着就跟着,不喜歡他們跟着,現在就打發了。”
唐老夫人自然不可能願意他們跟着。
帶着邬遠山就準備去打發那些轎夫。
阿齋看着邬遠山和唐楊氏的背影,還是沒忍住哼了一聲。
白無期拿過她手中的水囊:“看來不只是說胡話這麽簡單啊?有什麽事可以告訴我的,我都會聽的。”
“沒什麽,”阿齋嘴硬,心裏其實說不清楚是為了什麽不高興:“這件事真是煩死了,早點解決早點大吉大利。”說着好像想到什麽似的,瞪了白無期一眼:“一遇上你,就遇到了這麽麻煩的事,還說是來報恩,我看是來報仇的!”
白無期好笑:“這一旦插手就要管到底的,不是你自己的性格嗎?我可沒有逼你管到底啊。”
“那也是,是你把這麽麻煩的事情帶到我面前的。”
——插手這件事,不是範無救逼得嗎?
白無期看着一臉氣鼓鼓的阿齋:罷了罷了。
“好,我下次注意,”走到她身邊,白無期伸出手來:“但我真的不保證,下次的事情就不麻煩了,因為我好像真的是個很容易招惹麻煩的家夥。”
阿齋可不給他好話:“對,麻煩精。”
今天是與範無救約定好的第二日,時間還是綽綽有餘。
陰司的情況,卻沒有阿齋預料中的順利。
範無救從一群孤魂野鬼中找到了采竹,瘦瘦弱弱一個小姑娘,只是那雙眼睛,雖然在陰司飄蕩了三年,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如初。
範無救幾乎被那雙眸子吸引——這麽幹淨的一雙眸子,這麽幹淨的小姑娘。
小姑娘看到他卻有些害怕:“範八爺……我是不是犯了什麽事,是不是要去更可怕的地方?”
鎮魂司已經是不能輪回之地,采竹其實想象不到還能有什麽地方更可怕。
範無救剛準備開口安撫她,一個冰冷的聲音在他的身後響起。
“範無救你在這裏做什麽?該送無主孤魂去鎮魂司了。”
等唐老夫人真的站到那塊小土坡前面時,阿齋才知道自己心裏突然的不高興是從哪裏來的了。
自然不是為了白無期,只是,也不是為了邬遠山和唐楊氏。
——是為了那個埋在這塊小土坡下面的小姑娘。
阿齋沒有見過采竹,對她僅有的印象都是從陳阿婆和善生那裏聽來的。
一個善良正直,努力生活的小姑娘。
阿齋不知道采竹被害的那天晚上,天色如何,她在想什麽。也不知道被丢棄在荒野,魂魄有家歸不得,在陰司飄蕩時,她在想什麽。
但是再等一會兒就好了,再等一會兒,唐楊氏親手将她的屍骨挖出來,親手,将她安置到善生的墓穴旁。
——我會為你做一場法事。
——我會親眼,看着你入土為安。
同一時刻的陰司中,範無救攔在采竹和謝必安之間:“哥……那個……”
生死簿上,采竹的名字漸漸變得清晰,範無救緊緊抓着生死簿,忍不住撲到了謝必安身上:“哥!她入土為安了!哥,她可以輪回轉世,她不是無主孤魂!”
“她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