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37 章

番外·我寄人間雪滿頭【上】

傅家世代忠烈,祖上跟着開國皇帝南征北戰,以赫赫戰功換下威遠侯這個世襲的爵位,然而青山不改,綠水卻能繞彎,一代一代過後,骨子裏的忠烈之血慢慢燃盡。

不可避免地走上了蝕老本的道路。

最厲害的那一代,出在傅青檐的父親——傅南讓身上。

傅南讓本名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了,只知道南讓這個名字是一位得道高僧在雲游時路過威遠侯府,給他取的。

傅南讓的父親雖然沒有大作為,但是與他的妻子一起也還算是京師中做點實事的人,也并沒有仗着威遠侯三個字做混賬事,所以老兩口到閉眼的那一天都想不通:為什麽勤勤懇懇,甚至能說被威遠侯這個爵位束縛,活得畏首畏尾的兩個人,怎麽就攤上了兒子命中帶煞這樣可怕的預言。

沒有哪一對父母願意相信自己的孩子是天煞孤星,哪怕這個判定是得道高僧所下;

但同樣也沒有哪一對父母,能真的把不信當成一切,放任孩子往,可能覆滅的那條路上走。

傅家老兩口在得知傅南讓這樣的“命途”之後,想了很多的辦法,想要讓得道高僧幫助傅南讓化解這場冤孽。但是命由天定,得道高僧耐不住老兩口的哭求,最後也只能丢下一句。

“這樣,兩位也不要在這個孩子身上寄托太多世俗的期待,孩子到了念書的年紀就送到祁連山普航寺安排他學習佛法。南讓這孩子如果能順利活過二十,那之後便能回到威遠侯府,什麽都不用擔心,此後自然一帆風順;但如果他命中注定的冤孽在二十歲之前發生……能不能跨過那一劫,就只能看他,沒有任何人能幫了。”

挂着威遠侯府的名號,秉着将門無弱子的想法,傅家二老原本是應不下這個要求的——不管怎麽樣,哪怕他天資愚鈍,至少考上七品官,能混個功名也不至于丢祖上的臉。

這麽一猶豫,便沒有答應得道高僧。

傅南讓就這樣成長,一開始的幾年雖然小病不斷,但好在府上什麽都不缺,也算是健健康康長大。

傅家二老原本以為能松一口氣,命定的災劫卻還是如約而至。

傅南讓七歲那年,突發大病。

京城中叫得上名的大夫都被請了個遍,這件事情最後還驚動了皇城中的那位,請動了太醫院的大夫過府看診。

全部,束手無策。

用太醫的話就是——這簡直不像是生病,這根本就是魔怔了。

魔怔了……三個字,讓傅家二老立刻想起來那一段幾乎被他們倆刻意忘記的往事,想起來得道高僧那一日沒有得到許可,搖頭離開侯府時的場景。傅家老爺子悔不當初,抱着傅南讓就奔上了祁連山。

他知道這是自己的過錯,所以都沒敢強行要求得道高僧出面救孩子。

再焦急,也還是選擇,抱着孩子跪在了普航寺的門口。

最後傅南讓自然還是被救下了。

普航寺給出的理由是——他與佛家有緣。

因為這一句有緣,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也因為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不論是傅家二老的心态,還是當時年僅七歲的傅南讓的心态,都有了極大的轉變。

傅家二老的轉變,自然就是放棄一切光宗耀祖的念頭,只盼着傅南讓能跨過二十命劫。

而傅南讓的轉變,就是一夜之間舍棄了孩童該有的全部天真,少年老成,看得人心疼。

七歲之後的時光,傅南讓都在普航寺度過,普航寺的老方丈本來想着要給他取個法號,但又想着算起來這位傅小侯爺其實是在這裏“避難,”等難過去了,他自然會離開。花花世界花花腸子,他覺得自己的這個徒弟雖然很有佛性,卻并不算六根清淨。

當然他的這個評價,幾乎所有人都不認可。

普航寺裏的傅南讓,終日一身僧服,與人為善,從不争不搶,所謂傅小侯爺的驕縱,在他這裏是半點都看不到,而所謂花花世界花花腸子,算了吧,這孩子送到普航寺來的時候才七歲,哪裏見過光怪陸離的世界。

所以幾乎所有人都不認可,除了——傅南讓本人。

只有他知道,自己真的,不是六根清淨。

因為他最近,被一個小姑娘纏住了。

奇怪的小姑娘,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傅南讓在祁連山已經十個年頭,平日裏做功課這座山頭比任何人都熟悉,他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小姑娘。

小姑娘時常笑得兩只眼睛都彎彎的,長發被綠色的細繩系住垂在背上,時常穿着一身青色襖子,她還有個好聽的名字,叫阿虞。

傅南讓第一次見到阿虞的時候,并沒有想到,這個名字會是他往後那麽長的人生裏,最難以忘記的兩個字。

而這個笑起來眼角都彎了的小姑娘,會成為自己哪怕輪回多少次,都不願意忘記分毫的,心底最柔軟最柔軟的存在。

“小和尚,你為什麽總是不搭理我?”阿虞又出現了。

彼時傅南讓正蹲下身子摘野菜,剛剛下過雨的山谷,到處都是濕嗒嗒的,盛夏的陽光透過樹杈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沾染到的雨露全部灼了去。可是阿虞出現後,他感覺好不容易幹透的衣裳,又開始濕了。

好幾天都沒有見到她了,他站起身來的時候,第一下的反應是這個。

昨天晚上想到這件事,擔心她是不是出了什麽事情,所以晚課都沒做好,以至于今日被罰出來摘野菜。

本來摘野菜是挺無趣的事情的,可是能遇到她,好像也不是那麽無趣了。

心裏想的事情很多,轉過身面對阿虞的時候,傅南讓卻是一貫的面無表情:“你不要叫我小和尚,”說着還多看她一眼:“明明自己也就是個小姑娘。”

阿虞噗嗤一聲笑彎了腰。

傅南讓不明所以,卻被她笑得滿臉通紅,感覺自己做了很傻的事情,轉過身就要離開。

随即就被阿虞攔住。

攔住自己後她也不笑了,表情好像還很擔心一樣:“你別生氣,也別誤會,我沒有笑你。你知不知道,我認識你這麽久了,你剛剛第一次跟我說那麽多的話!”

哪有認識很久了,不過才認識一百零三天而已。

“可是……”阿虞說着,雙手在胸前打轉轉:“可是你一直都不肯告訴我你的名字啊,那我也不知道該怎麽稱呼你,只能喊你小和尚了。”

傅南讓名字就在口邊,卻喊不出來,最後只能頓了頓:“那也不能喊我小和尚,你比我小,就不應該這麽喊,跟我有沒有告訴你名字,沒有關系。”

可真是非常霸道不講理的說法。

很久很久以後,傅南讓也反省了自己。

但當時的阿虞聽到這一句後,又開心地笑了:“你這一句說得比上一句還多!我今天一定是撞大運了!不過你不喜歡我喊你小和尚的話,我喊你小聖僧?聖僧比和尚的級別高不少了吧,而且你這麽好看,也确實不該喊你和尚,都把你喊醜了。”

……

重點明明是在那個【小】上面。

傅南讓不想多跟她再說,背上菜婁就要回寺裏。

這一段的山路難走,溝溝壑壑很多,他的腳步比平日裏,慢了很多。

而阿虞好像沒有注意到他的腳步變慢,但是大約也注意到這裏的山路不好走,這一次沒有像往日一樣跟在他身邊,而是跟在他身後。不過沒有變的是——還是一樣叽叽喳喳,一句不停:“哎呀,小聖僧今日這麽早就要回去了嗎?往日裏不是還有很久。哎呀,我看你根本就沒有采到多少野菜啊,你這樣回去肯定要被老和尚罵的,我陪你再摘些野菜吧!哎呀……”

傅南讓停住腳步,身後的阿虞沒注意,撞到了他的身上。

“你會不會走路?”

阿虞擡頭看他:“我會的啊。”

傅南讓看她撞到了菜婁,這會兒還擡手揉着額頭,轉過身去的時候心情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變得很好:“跟緊我。”

雖然阿虞一看到傅南讓就會纏着他,但是傅南讓在普航寺修行的時候,她從來都沒有闖進去過。傅南讓知道自己來普航寺,其實是帶着“任務”的,所以對于阿虞沒有出現這件事,他還是很感激的。

感激之餘,就是愧疚。

尤其是在他得知阿虞的父母早就不在人世,她是一個人獨來獨往之後,更覺得自己時常把她丢在外面的行為,實在禽獸得很。

所以他跑出去摘野菜,跑出去幫忙做課業的次數,越來越多。

普航寺別的僧衆都沒有當回事,反正傅小侯爺平日裏就是這樣,埋頭做事不多言語的,可能也是一直在寺裏憋壞了,哪怕去山谷放放風都覺得是種享受,他們本就不樂意辛苦做課業,樂得他享受。

只有老方丈,只有老方丈,看出他的不對勁。

傅南讓沒有想過,阿虞有一天會因為自己,被嫌棄成那副模樣。

老方丈不知道在跟她說什麽,只知道他越說越激動,傅南讓蹙眉,沖出去就讓他住嘴。誰料想,就在他沖到阿虞身前,沖着老方丈喊完那句話之後,老方丈突然一掌打向自己這邊,而自己,被阿虞狠狠一推,摔倒在一邊。

傅南讓七歲上祁連山,十二年來沒有下過一次山,一年見兩次傅家二老都是二老上山找他;十二年,第一次沖下山,是為了懷中那個渾身是血的小姑娘。

她看起來真的太虛弱了,虛弱到傅南讓腦子裏什麽都想不到,只擔心她會就這樣離開人世,所以沒有顧及到身後看着自己動作的老方丈難以言喻的眼神,沒有顧及到為什麽老方丈會突然對一個小姑娘下手。

那麽多的不合理他都想不到,他當時腦子裏最先想到的居然是——我到現在還沒有告訴她我的名字。

醫館中的阿虞依舊奄奄一息,傅南讓抱着她,等着去後院喊大夫起床的小厮。

“小聖僧……”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名字的小姑娘,小聖僧三個字,一喊就是三年:“小聖僧別怕。”

“我才不會怕,”傅南讓說着,手卻抱得很緊,渾身發抖,分明是怕得厲害。

阿虞自然也能感受到他的害怕,偎在他的懷中就開口:“小聖僧,如果我離開你了,你會不會想我?”

傅南讓從來沒覺得,心是可以這樣一下子揪緊的。

手下用力,嘴唇顫抖着吐出一句:“不會。”

随即咬牙:“我不會想你,而且阿虞,你現在閉上眼,你永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的名字,我不會想念你,你也不知道我的名字,輪回轉世,你都找不到我。”

阿虞的聲音依舊虛弱,好像還能聽到她刻意笑了笑:“你怎麽,對我這麽狠心啊?”

“所以你不要閉上眼,你不要出事,”他的吻就那樣落在阿虞的發頂,非常堅定,舉止虔誠:“你不要出事,不要離開我。”

阿虞到底撐了下來,不過按大夫的意思,在醫館裏躺了七天。

而那七天,傅南讓一天都沒有出現。

他跪在普航寺的思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