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青檐說完他為什麽會在洛敷面前失控後,久久沒有再出聲。
阿齋不太理解,但也能明白,這大概是一種叫親情的感情。可是她沒有親情,而且原本就不是個擅長安慰人的人,所以一時想不出說什麽,只能閉上嘴,等着傅青檐反應過來場面尴尬先開口。
不知道傅青檐是不是也是這麽想的。
阿齋等了好一會兒都不見他開口,沒有辦法只好扭頭:“小少爺……”
這一扭頭,卻真把她吓着了。
傅青檐不知道什麽時候,淚流滿面。
整個人都在發抖,死死咬着下唇,大概是不想讓自己的哭聲洩露出來,下嘴唇都出血,也沒讓阿齋聽到分毫。
阿齋扭過頭看到他,他馬上又側過身去,用背對着阿齋。
身子抖得更加厲害,這一次大概還加上了被阿齋發現的羞恥。
就算在阿齋面前再怎麽小孩子,到底對他自己來說,他已經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大男人有淚不輕彈,大概也是傅家老爺子從小就灌輸給傅青檐的理念。這麽想着,阿齋咽回已經到嘴邊的話,只是側回身看着被寒風吹起漣漪的湖面。
“應該是委屈的吧,”阿齋摩挲了一下欄杆:“委屈自己的半妖之身,委屈從小被瞞在鼓裏中途才覺醒,我覺得你沒有怨你娘的意思,可是長了那麽大,突然發現自己不是人,這滋味是不好受。”
“你又怎麽會知道?”
傅青檐已經将眼淚憋了回去,但是嗓子還是沙啞:“你可是天下聞名的小天師,我這樣的妖怪,你怎麽可能了解我……”
阿齋長長呼出一口氣。
這樣的話,好像不久前在善生那裏也聽到過。
“了解你?我當然不了解你,”阿齋說着,拉過傅青檐的手就放到了自己的後腦勺上:“就像你也不了解我一樣。”
傅青檐感覺自己好像摸到了一道很深的傷口。
随後手就被面前的小姑娘甩了開來:“天下聞名的小天師,也不是睡大覺睡來的,我這個人天生愛招惹麻煩,真要只有一條命,死都不夠死的。”
言下之意,她也不是人。
可是傅青檐的半妖,他對妖族的氣息敏感,面前這個人既不是半妖。
便是半神。
“你居然是,半神之身?”
阿齋擺擺手:“說得太好聽了我可沒那個榮幸,其實半半這種事情沒什麽差的,半神還是半妖,都不過沒那麽容易死罷了。”
“那哪裏能一樣,”傅青檐低頭:“半神之身修煉之後便可以登臨仙界,位列仙班,而半妖……是連妖族都唾棄的存在。”
“你要是真的自己這樣看待自己,這天底下,就真的任誰都能狠踩你一腳了,”阿齋看着這會兒已經從思母之情中抽脫出來的傅青檐——真的還是個小孩子,有哭有笑,又傻又真,前兩日還在自己面前充大佬,這會兒卻真的就像個小輩一樣乖巧。
這幅乖巧的樣子,真讓她想起小狐貍來。
摸了摸腰間口袋中的絨毛,阿齋感覺心突然定了下來,也不會再因為他的哭哭啼啼煩心:“至于登臨仙界,長生不老這些事,沒興趣。”
“今日不知明日事,該啥時死啥時死。”
說着還聳聳肩:“跟閻羅大殿那群人計較長生不老這些事情,費神得很,一點意思都沒有。”
“你是活的年頭夠久了,所以不在乎了,”傅青檐癡癡接話,随後想到了什麽:“你剛剛,後腦的那個傷口……你也不是一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是半神之身的?”
阿齋點頭:“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抓鬼時受傷的,那厲鬼下手挺狠,我後腦勺當場開了花,也是那一次知道,原來我沒那麽容易死。嘶……”阿齋說着頓了頓:“說起來我與謝必安交惡,好像也是那一次開始的。”
“謝必安?”
阿齋可沒有跟小少爺說自己與謝必安那厮陳年往事的打算,揮揮手一帶而過。
“說起來,你的父親還活在這個世上,你的母親起碼還能在夢裏與你相會,運氣已算不錯了,我連我父母是誰都不記得了。”
“別跟我提他!”
小少爺突然惡狠狠丢下這一句。
阿齋一愣,再看他時發現他真的好像對他的父親積怨很深,自己不過是提到一句,他竟然能火成這個樣子。
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
“你對你的父親意見很大?不應當啊,雖然你父親半路出家給威遠侯府蒙了塵,但他到底是你爹,父子哪有隔夜仇?”
這話說得是過了些,阿齋看到傅青檐又紅了的眼睛也有點不好受。
——可是如果能在不驚動小狐貍的情況下帶着你出去,這會兒讓你紅眼我也認了。
今天将阿齋和傅青檐抓過來的肯定是妖怪,能針對傅青檐這只剛剛成為半妖沒幾年的小朋友出手,對方也只可能是他所說的——他母親的族人。既然是族人,既然還對傅青檐下手,那大概是站在他娘那邊的。
剛巧,傅青檐就是個親娘往死裏護的二十四孝好兒子。
那些妖怪不知道出于什麽目的,到現在還埋伏在暗處,但是阿齋直覺他們還在盯着,那麽自己與傅青檐的對話,他們肯定也能聽到。這麽想着,阿齋又看一眼眼眶紅紅的小少爺:怕他撐不住渡了一半真氣給他,可是這樣的結果就是,萬一對方下手,阿齋的最低限度是保得住自己。
但那不是她想要的結局。
祖師奶奶的海口已經誇下去,總還是盼着有個好結局。
比如,對方知道了這個傻小子其實是自己這一邊的,出于護短也好,出于血脈親緣也好,能讓她把傅青檐帶出去就好。
“那個人,對不住我娘。”
阿齋還想着要怎麽撬動小少爺的口,小少爺卻先開了口。
大概是站得累了,倚着欄杆,傅青檐坐在地上,阿齋也感覺腳有點酸,就坐到了他的身邊。
“我在夢中見到過我娘,她是一個非常非常美的女人。不過在我的夢中,她并不是雙眼碧綠,只是愛穿綠衣裳,還愛……叽叽喳喳繞在那個人的身旁。”
阿齋點點頭——原先還以為傅青檐是思母成疾,現在想想,說不定碧眼狐貍的族人一早就給傅青檐下套了,用夢境來迷惑一個人的招數算不得新,但是對小少爺來說,也夠用了。
“我娘有好幾次,為了那個人拼上了性命。狐妖而已,不是神仙,再怎麽不容易死,也不是不會死的,可是我娘好像從來都不害怕,每一次都沖在他的身前。那個人還總是惹麻煩,當時他還在祁連山修行,平白無故就将我娘的行蹤告知寺裏的老和尚,害我娘被老和尚打了一掌,差點把精元都打散。”
“後來我娘被及時救了回來,那個人說了幾句好聽的話,我娘就什麽都不管不顧,還想着要跟他在一起。”
“她就是太愛他了。”
“愛到都不管自己其實是狐妖一族,也不管那個人,是從小就在寺裏修行,骨子裏都刻着佛家倫理的死腦筋。”
“後來我娘如願以償嫁給了那個人,她每天都恪守本分,那個人回到了威遠侯府,承了威遠侯的名號,愈發肆無忌憚起來,經常不回家,讓我娘一個人苦苦等他,有的時候我娘實在忍不住問他,他就把話搪塞過去,我娘那個時候其實已經有感覺,她知道那個人不在意她,不想要她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她有了我。”
傅青檐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好不容易止住了的淚水,又刷刷落了下來:“狐妖一族與人結合,本就是違了天理,有了我對她來說,是一件太危險的事情,可是她那個時候是那麽堅定,她就想要把我生下來。可是這件事讓那個人知道了,那個人二話不說就讓我娘拿掉這個孩子,态度強硬,差點把侯府都掀了,最後是我祖父祖母兩個人攔着,才保住了我娘,保住了我。”
“我娘從來都沒有告訴他,為什麽拼了命也要把我生下來,”手攥得緊緊:“她怕有一天那個人發現了她狐妖的身份,她怕那個人不要她,她怕到那一天,不會再有人陪着他,所以她希望這世上有一個我,有一個他的親骨血,能永遠陪在他身邊,孝順他,守着他。”
“可我娘沒有想到的是,那個人是那麽讨厭她,那麽恨我。以至于我剛滿兩歲,他就出家當了和尚。”
“到今年,十五年,我一次都沒有見過他。”
“不是我恨他,是他從來,就沒有要過我。”
日暮時分,天上幽幽飄下細雪。
白無期端着一碗清粥到了問道大師的屋子裏。不問一早就将屋子裏的炭火加得滿滿的,所以雖然屋外狂風大作,細雪紛飛,屋裏還是溫暖如春。
白無期将清粥放到案幾上,入眼處,是問道大師靠在床邊,望着窗外。
“下雪了。”
坐到床邊,白無期輕聲:“是,下雪了。大師,後廚熬了清粥,你已經一整天沒進過米水了,還是用一點吧。”
問道大師依然搖搖頭:“我吃不下。”說着話,精神頭卻好像好了些:“無期,幫我倒一杯茶過來吧。”
問道大師捧着茶坐在床頭,白無期捧着茶杯坐在床邊的椅子上。
“我每年,都很害怕看到下雪,很早就讓不問去盯着,如果有下雪的跡象,就會躲到思過堂去,一直躲到雪化了再出來。”問道開口:“十六年,這是十六年後,我第一次看下雪。”
白無期低頭:“往年,為什麽那麽害怕下雪?”
“倒不是害怕下雪,是害怕下雪的時候,會想起的那個人。”問道抿了一口茶,潤濕了嘴角。
“我答應過她,不會再想她的。”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請個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