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齋感覺自己好像聽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故事的開頭在很多很多年前,故事的結尾,即将上演。
許明月靠在長椅上,從開始說起自己的往事,就沒有再看過阿齋一眼。
所以阿齋一開始還當她突如其來的往事剖白,是因為自己剛剛在她面前戳穿敖修在青湖鎮犯下的罪行,她想要幫敖修在自己面前掙一個情有可原。直到她都說完阿齋才覺得自己想多了。
這位小姑娘,只是想把自己那段珍藏的過往說出來,只是希望這段故事到最後,能有人記得。
能有人記得。
阿齋幾乎是在确定她這個目的的同一時刻就直起身來:“許明月,”她開口喊着身邊的人:“你到底想做什麽?”
許明月站起身來,下一刻就跪到了阿齋的面前。
“阿修沒有想過要傷害青湖鎮的老百姓,之所以會忘了施雲布雨,是因為我。”
阿齋本是下意識想要擡手将她從地上拉起來,聽到青湖鎮三個字的時候,手虛虛一晃,還是收了回來:“青湖鎮幸存的那些老百姓被接到了洛水鎮,其實朝廷的意思是就近安置,是因為洛水鎮縣太爺出重金将他們接過來,最終才辦成了這件事。”
“縣太爺心地再好,一介七品芝麻官的俸祿也絕不足以支撐他做這件事,所以背後其實是洛水鎮的大富商在支持。”
“被救濟的老百姓,只道洛水鎮菩善堂,有一位心如菩提的善娘子叫許明月,知道她一直給他們看病施藥,她的藥方十分有效,很多老百姓都因着她的診治,重煥生機。可他們卻不知道當時出資的那位大富商,其實也是這位許姑娘。”
“也不知道,”阿齋抿了抿嘴:“所謂的良藥其實都是假的,真相是這位許姑娘,在用自己的精元給很多在青湖鎮重傷的他們療傷。”
“許明月,敖修用精元續你的命,你轉頭就将精元拿去救因他受害的老百姓,你們倆這樣,有意思嗎?”
許明月聽着阿齋的話,一開始還瞪大了眼睛,到最後也就認命地點點頭:“難怪昨日阿修回來後那麽緊張,如果是你的話,真的有本事帶得走他。”
“我不是想聽你在這裏誇我,”擡手拉住許明月的肩膀:“青湖鎮就是有老百姓因為敖修的渎職賠上了性命,他們中很多人已經輪回轉世,他們無故損失的一生,不是你許明月耗費精元就能彌補得了的。你們這樣一進一出,對已經發生的事情到底能有什麽幫助?”
猜測被證實,阿齋的心裏卻沒有一點暢快的感覺,反而很堵,比一開始什麽都不知道的時候,還要堵得更厲害。
許明月仰起頭:“有啊。”
“至少那些被救回來的老百姓,他們是實實在在,還活在這個世上。”
“我知道阿修做錯了事情,不管他的出發點是什麽,他都做錯了,我今夜與小天師說這麽多,也不是為了求您放他一馬。”
阿齋明白,阿齋知道她想要做什麽。
阿齋只是完全沒有辦法相信。
“許……”名字喚到了嘴邊,阿齋這才發現,自己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那邊廂的許明月只是長長地叩了一頭:“只希望小天師就算看透了一切,也什麽都不要告訴阿修,也求小天師,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能幫我舉行一場超度。”
“一場,為了青湖鎮無辜喪命的老百姓,舉行的超度。”
回到卧房的時候,阿齋覺得頭很疼。
頭疼的原因大概是——許明月到最後都沒有說出她到底打算做什麽。
她很少有這樣失措的時刻。
人有七情六欲,每個人做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目的,毫無由來的愛恨都是托詞,而目的如果是權錢欲望就更容易解決,基本上摸到了一個人做事的初衷,基本就能判斷出她會選擇怎麽做,她能做到什麽地步。
除了愛。
在阿齋這麽多年抓妖的經歷中,為數不多抓不準的事都是以愛為名。這樣的初衷,往往會做出超脫自己行為準則的選擇,常常會把事情推到不可回寰的地步。
前者如唐老太太為了唐業,後者如白止為了阿虞。
所以很多時候,阿齋會強迫自己将這樣的選擇看淡,不要陷在裏面,不要妄求理解。
但是許明月不一樣。
她的初衷,是想給青湖鎮無辜受害的老百姓求一個超度,給青湖鎮因她手僥幸脫難的老百姓求一個後事不究。
這樣的初衷,阿齋看不透。
有人在屋外敲了敲門。
阿齋擡眼望過去——是白無期。
“看到我出門了?”
白無期點點頭:“也不能算看到,是聽到的,本來就擔心你今晚可能會休息得不好,沒想到聽到你出門的聲音。”說着,走進屋中:“屋外那麽涼,我想過來看看你的身子還能不能撐得住。”
與敖修前夜的交手,真的是吓壞他了。
阿齋将手遞到白無期面前,示意他可以試試自己的脈象:“不用這麽擔心,我還是有分寸的,而且許明月給了我這個,”另一只手指了指放在桌上的暖袋:“她只說是暖袋,但是我一摸到就發現異樣,現在精力充沛了很多。”
白無期試過她的脈象,确實平和了不少,微蹙的眉頭才微微松開來:“充沛了很多,今夜豈不是要睡不着了?”
“原本也可能睡不着了,”阿齋坐到桌前,慢慢吐出一口氣。
她的一團亂麻,一半出自聽完了許明月敖修的故事,一半出自,青湖鎮這件事留給所有人的時間不多的緊迫。
所以她現在急需一個從始至終旁觀者清的人,給她一點建議。
沒有細講許明月的故事,阿齋只是将今夜許明月的異常告訴白無期:“我總感覺她要做什麽事,但是我拿不準,也不知道她這麽做對不對。”
手覆到白無期的手上:“但我基本上能确定,她要做的選擇,不會是一個大團圓的選擇。”
白無期的另一只手輕輕覆到阿齋的手上,這會兒就變成了他将阿齋的手握在手心,阿齋都能感覺到從他掌心傳過來的溫熱。
和他開口,涓涓細流般的聲音:“阿齋,這件事情,已經不可能有大團圓的選擇了。”
“我并不知道許明月想做什麽,為了什麽,但我想,她至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白無期看着她,慢慢開口,試圖将自己想要表達的事情清楚說出來,試圖将這個快要陷進他人情緒裏的小天師拉出來。
“阿齋,就算你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們所有的過往,但你在這段故事裏,仍舊是局外人。”
“許姑娘的選擇可能對,可能錯,但那都是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那也都是,這個故事,能有的最好的結局。”
“阿齋,你不是神,你沒有辦法妥善安排每一個人。”
白無期在很早之前,準确來說是在鎮遠伯府,阿齋為采竹做那場超度的時候,就想跟她說這句話。但是彼時兩人尚未熟悉,熟悉之後他又知道這句話,很難對她開得了口。
畢竟小天師,端的是目空一切,是四海內外我皆是你祖師奶奶。
所有時間長了,白無期也會覺得,就讓她這樣生活下去,目空一切也無所謂,她活得肆意最重要。
可是這兩日,那天超度最後她往天上看去時微紅的眼眶,總是會紮到白無期的心上。
端的是目空一切的小天師,那一刻,其實對自己起了怨怼。
一如同今日面對許明月一樣,她總覺得自己應該可以做得更好,自己做得更好的話,說不定很多人很多事,可以走到更好的境地。
她遇不上便算了,遇上了,她就真的上心。
完完全全,表裏不一。
不會更好的,很多事情在她遇到的時候已經被做了選擇,采竹當年已經過世,傅青檐的父母早很多年便不在世間,許明月,也被絆在了青湖鎮那些人命上。
不會更好的,就算是她,也無能為力。
白無期希望她能永遠做那個無所不能的小天師,但他也是真的心疼,其實并不是無所不能的阿齋。
阿齋看着白無期,分明他只說了那一句,她卻在他的話語中,在他的眼神裏,聽到了十分。
一分埋怨,三分關切,剩餘七分,全是沉甸甸的愛意缱绻。
躬下身子,阿齋輕輕抱住白無期:“我知道的,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的。”
說話間,阿齋感覺這一晚上壓在心頭的不知名情緒已經消失,這會兒是暖洋洋,也是決心下定。
“我總有辦法的,小狐貍。”
“我雖然不是神,但我是小天師。”
次日一早,事情急轉直下。或者說是,朝着許明月一開始拟定好的方向,飛奔而去。
阿齋是循着一聲爆裂聲找到敖修和許明月的。
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倆正站在這座假西海龍宮的核心地帶——不過這在真西海龍宮那裏是老龍王酒窖的地方,在這裏,是一座靈臺。
阿齋定睛,确定這裏的情況後,微微怔了一下:“焚靈臺?”
旋即不可置信中夾雜着憤怒的聲音沖着敖修:“敖修,你是想要殺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