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61 章

焚靈臺這樣的東西,阿齋上千年的歲月中,只見到過一次。

那一次的經歷太過慘烈,讓她連想起來都能感覺眼眶一熱。

顧名思義,這就是焚燒靈體精元的地方,一般都是地府用來處置無惡不赦的窮兇之徒的,阿齋那一次是與一個道行高深的惡鬼對峙,最後關頭在謝必安的協助下,将惡鬼投進了陰司的焚靈臺。

那惡鬼萬劫不複是阿齋樂見的場景,讓她久久眼眶一熱的是——當時随着他一同投入焚靈臺的,他的愛人。

故事從來老套,但真情,從始至終都是真的。

但是那場面太難看,加上後來阿齋也很少往陰司跑,所以再也沒有見過。

卻不想今日會在這裏看到。

許明月不過就是一個借助敖修精元存世的亡魂,她沒有能力弄來焚靈臺,那這就是敖修設置的。

敖修設置這玩意兒,是為了什麽?

阿齋心裏已經有了猜想,但無論如何也不希望自己的猜想是對的。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敖修,想要聽他的否認,那邊廂的敖修先她一步發現她的舉動,擡手就在阿齋與自己之間織成了一道屏障。

“敖修!”阿齋氣急敗壞:“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敖修完全沒有理會她的意思,眼光從她出現開始就一直落在許明月身上。

站在一旁的許明月,是慣常疏疏落落的樣子。

敖修渾身都在發抖,眼眶發紅,嗓音沙啞:“許明月,你有本事再說一遍,你要做什麽?”

許明月轉過身來,輕輕将阿齋的手從敖修手臂上移開,轉變為自己緊緊抓住他的手:“阿修,放我走吧。”

“焚靈臺被毀,西海龍宮和陰司的人很快就會收到消息趕過來,我不願意面對他們,也不想求超度,你放我走吧。”

阿齋後退兩步,不明白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下一刻,敖修的手就箍上了許明月的脖子:“你毀了焚靈臺,就是為了把他們引過來?就是為了讓他們抓我走?”

“你分明知道,”箍在許明月脖間的手在發抖:“你分明知道我要焚靈臺,是為了你的。”

他的手勁該是很大,許明月一瞬間紅了臉,手顫歪歪握上去:“我不要靠那些無辜老百姓的精元活下去,我好累啊,阿修,你就放我走吧。”

兩個人的眼眶都紅了人心發慌,敖修蹙眉:“許明月你記不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

“百年之約,阿修,我已經撐過百年了……”

百年之前,許明月還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彼時她沒有名字,與爺爺相依為命,爺爺喚她丫頭。

十四歲的小丫頭雖然年紀還小,但是已經知道人世艱難——許家出身貧寒,許家村裏所有的人家心照不宣,如果生下來的孩子是女娃,那都是眼睛都不眨就丢進山溝溝裏的:揭不開鍋,大人也沒有幾口飯吃的情況下,是不會花多餘的力氣養一個姑娘家的。

許明月沒有成為例外,例外的是,她在山溝溝裏意外地活了下來,例外的是,她遇到了一個很善良的老爺爺,老爺爺将她收做自己的孫女。

那一年,許明月十歲,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叫作丫頭。

可是老爺爺的身體一直很不好,雖然将丫頭當成自己親孫女疼愛,但是自己家中也是三餐不繼,老爺爺自己有一個兒子,兒子常年在外,很少管老爺爺,那一年,老爺爺的兒子來了一封家書,信中是聲淚俱下,合上信,老爺爺也濕了眼眶。隔日,老爺爺帶着丫頭上街,還給丫頭買了一串她一直很想吃的冰糖葫蘆,那一日日暮時分,老爺爺牽着她,走到了一家花樓下。

那一年,許明月十四歲,她站在扶桑樓下,看着那個濃妝豔抹的女人打量着自己,還說要給自己取個名字,叫作如雪。

十四歲的小姑娘,寒窯裏爬出來的小姑娘,自然不會不知道,如雪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

那一刻只覺得渾身發冷,手也在發抖,想從爺爺手中掙開來,但又沒有辦法從他手中掙脫開來。

低下頭想要大叫出聲,許丫頭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力氣,掙開爺爺的手,悶頭悶腦就往面前紅紅綠綠的柱子上沖過去。

一定是在做夢,不會痛的,醒過來就好了。

的确不會痛,甚至還感覺周身一陣暖意。

再睜開眼時,自己已經置身一處山洞,丫頭不知現在是夢境還是方才是夢境地往外面走了兩步。

天光乍亮,站在崖邊的少年轉過身來,滿臉戲谑,好像在看着什麽好玩的東西一樣看着她。

“你……你是什麽人?”丫頭顫顫歪歪出聲。

也不知是這害怕的語氣,還是她此時下意識抱着自己的動作讓面前的少年好笑,他突然上前兩步,張牙舞爪開口:“我是妖怪,專門吃人的妖怪!”

丫頭應聲被吓得摔倒在地。

張牙舞爪的少年笑得更加開心。

那一刻小丫頭都沒顧得上摔得屁股疼,只覺得面前這個長得這麽好看的少年,性子怎麽如此惡劣:“我、我沒有肉不好吃的,你、你放我回家!”

少年收起爪子,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看着她:“家?你哪裏來的家?你忘了剛剛你爺爺是想把你賣到青樓裏去的?”

小丫頭瞬間就沒了話,面上的害怕也消散,整張臉上寫滿了難過。

“原來都不是夢呢。”

少年沒聽清楚她在說什麽,湊近一點開口:“你說什麽?”

“我是不是太煩了?”

少年一愣,不明白她怎麽會開口問這一句。

小丫頭像是本來也沒打算聽到回答一樣,繼續開口:“一定是因為我太煩了,不然爺爺為什麽就不要我了……”

少年嘴角扯了扯:完了,本來只是覺得好玩來着,沒想到這小丫頭還是個小話痨。

這麽話痨的人可是麻煩,少年扯了扯自己的耳朵:罷了,明天一早還是把她送回去吧。

這個一心一意要将麻煩送走,渾然忘了是自己先去招惹這個小丫頭的少年,就是當時趁着老龍王上九重天,偷跑出西海龍宮的太子,敖修。

話是這麽說,小丫頭卻不知道是被吓着了還是什麽原因,當夜開始發高燒,敖修想用靈力直接幫她療傷,卻發現她身體太弱,靈氣輸進去反應過大,沒辦法只好在山洞裏留了她兩日。

第三日,帶着已經病愈的小丫頭走到市集時,敖修卻改變了自己的決定。

送回老爺爺那裏,轉個頭又會被賣掉;直接送到花樓裏去,得了吧,他敖小爺還做不出這樣下九流的事情。

三思之後,敖修低下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邊的小姑娘:罷了,好人做到底,把她送去一戶富貴人家,反正他的幻境術爐火純青,騙她一輩子就是了。

樂滋滋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特別好的事情的敖小爺,開始在市集上搜尋良善的富商之家。

身邊的小丫頭卻突然開了口:“妖怪哥哥……”

迷迷糊糊燒了兩天的小丫頭,并沒有多想是誰害的自己高燒,實際上也沒有看清楚敖修有沒有照顧自己,就是直覺自己這條命是他救回來的,這會兒對他的信賴度上升了好幾個層次。

“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敖修聽到她剛剛喊自己,就低下頭去,這會兒是正對着她那雙清澈的眼睛,聽到這一句話,下意識就否認:“當然不會!”

小丫頭立刻就信了他這句話:“妖怪哥哥你真好!”

聽着這句話,還面對着她信任的眼神,敖修感覺哪哪都不是滋味,擡起手來想要消除她的記憶,卻感覺什麽暖呼呼的東西鑽到了自己的手裏。

小手握住大手。

就那麽一刻的溫暖,敖修決定留下她。

就那麽一瞬的決定,敖修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小姑娘從此就和敖修生活在一起。

——“小丫頭你叫什麽名字?”

——“就叫丫頭啊。”

——“哪有人取名叫丫頭的,也太随便了。”

——“唔……”

——“小爺給你取個名字吧,嗯,明月,就叫明月。”

那一年,許明月十四歲,她遇到了一個很好看的少年,少年還送給她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作明月。

敖修原本覺得,等許明月長大一點,她就不會需要自己了,這麽短的時間,陪陪這個小丫頭也挺不錯的。

只是随着許明月慢慢長大,敖修覺得自己好像丢失了初心。

那個原本只是想要陪她玩玩,陪她長大的初心,在晝夜相處,在話裏話外,在她的一颦一笑中,慢慢變了味道。

從龜丞相那裏得知,老龍王上次去九重天,回來就給自己談了一門親事的敖修,差點一腳将龜丞相的龜殼可踢掉。逆反心理一起,他都顧不得龜丞相話裏話外對許明月的顧忌,只開口表示自己絕對不會回去西海龍宮成親。

他是龜丞相看着長大的,他那點小心思在龜丞相面前,不值一提。

打蛇捏三寸的龜丞相,抛出了【許明月的存在已經被老龍王知道】這個消息,逼迫敖修随他回宮。

龜丞相當時的私心,其實是希望敖修執意不回。

因為一旦敖修答應了跟他回去,那說明敖修就真的萬劫不複了。

所以看到他執意要回去與許明月的家的時候,龜丞相長舒一口氣,着手準備将這件事告知老龍王。

結果還沒來得及向老龍王開口,就看到了站在西海龍宮門口的敖修。

敖修自己都覺得這件事情可笑,實際上他趕回去也沒有與許明月多說什麽,只是在之前有一日他與狐朋狗友出去浪蕩,誤了時間回到家中時,看到趴在桌上睡着的許明月,看到桌上還細心用罩子罩起來,已經涼透了的飯菜後,他就再也沒有一句招呼不打就不回去的經歷了。

這一次回去,也就是和她一起吃了一頓晚飯,順便招呼她,自己有些事情要處理,估計有好一陣子不能回去。

許明月眼神裏有失望,但是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在敖修離開的時候,将自己親手為他做的襖子遞給了他。

龜丞相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當年放了阿齋一馬,讓阿齋成為敖修的師父,他一直覺得,阿齋在根本上就教壞了敖修;

而他這輩子做的第二後悔的事情,就是在敖修大婚那一日,下決心要斬草除根,派人去許明月家中,想将她綁走,送到敖修找不到的地方;

誰曾想,敖修別的沒學多少,心眼比阿齋只多不少,離開時還給許明月綁了生死蠱,一旦許明月有什麽事他能第一時間反應;

誰曾想,派人送許明月走,後者卻執意不願意離開,執意要留在那裏,說要是離開害怕敖修回來找不到她;

誰曾想,争執之下,許明月頭撞到了桌角,當場血流成河。

敖修大婚之日,當着衆神的面前,擺了整個仙界一道。

再往後,連龜丞相都找不到他在哪裏,誰都找不到他在哪裏。

他将自己和許明月,封在了一處深山之中,他取自己的精元給許明月續命。但是許明月的身體依舊對仙家精元抵抗得厲害,續下來的不是命,而是半吊着的許明月的魂魄。

可就算是這樣半吊着,敖修也想讓許明月能睜開眼,能繼續陪在他身邊。

許明月在一個雨夜蘇醒過來,隔日,敖修與她成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歲月安穩,人世百載。”

仙家一日,人間十年。敖修逃婚後,老龍王四處道罪,終于将這件事情壓了下來,敖修身上扛着施雲布雨的責任,雖然無法無天,到底沒有視人命如草芥,老龍王就想靠着這一點,将他抓回去。

敖修就這樣,一邊施雲布雨,一邊為許明月搜尋續命的辦法,一邊,還要防着被老龍王的人捉到。

老龍王一直以為敖修是心血來潮,只要逼得狠了,他自然會覺得累,會覺得無趣,會乖乖回去西海龍宮。

不成想,逼得狠了,只逼得敖修因為挂心蹤跡洩露的許明月,而忘記了青湖鎮施雲布雨一事;

只逼得敖修帶着許明月藏進了更不為人知的深山中,對青湖鎮後續的補救都抛諸腦後,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敖修很累,那麽長的時間裏,和他的父親抗争,和他的出身抗争,和整個仙家抗争。

許明月看得真切,但是那麽累的敖修,卻從來都不怕,什麽都不怕,只怕她開口說要離開的事情。

她只說過一次,差點失去敖修。

“他已經在這經年累月保護我的舉動中,魔怔了。”

這是那一夜長椅上,許明月對阿齋說的話:“保護我已經成了他的條件反射,只要出發點是這個,他什麽都能做。”

而許明月是從哪一刻覺得,不能再由着事情這麽發展下去的呢?

大概就是看到焚靈臺的那一刻。

敖修,找到可以為她續命的辦法了。

以精元,換精元。

所以提前一夜找到阿齋,将自己做的努力全部告知。

所以今日一早就趕到這裏,耗費精元打翻了焚靈臺。

阿齋站在屏障外,看着屏障中的兩個人,敖修兩眼通紅,許明月面露堅毅。

“敖修住手!”這裏還是敖修的地方,貿然出手打破屏障,阿齋擔心玉石俱焚,只能大喊出聲:“你到底要許明月為你付出到什麽地步!”

敖修手一抖,許明月就落回地面。

“對不起,對不起明月,”手忙腳亂将已經支撐不住的許明月抱住,敖修開口:“沒事的,我給你輸精元,你不喜歡我用焚靈臺,我就不用,總還會有別的辦法的,不會有事的。”

因着推翻焚靈臺,這會兒已經渾身無力的許明月只能靠在他的懷中,擡眼向阿齋這邊看了一眼:“小天師,能不能幫我将桌上那杯茶端過來,我有點渴。”

說完就看回敖修:“沒事的阿修,我沒事的。”

“別怕,”敖修的聲音都在發抖,想要給許明月輸精元,卻一直被她叩着手不讓靠近:“我真的口渴。”

阿齋站在這邊,屏障已經消失,她卻一步都邁不動。

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許明月,終于在這一刻明白了她想做什麽。

許明月,你真的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耳邊突然響起昨夜白無期跟自己說的話。

——“阿齋,就算你現在已經知道了他們所有的過往,但你在這段故事裏,仍舊是局外人。”

——“許姑娘的選擇可能對,可能錯,但那都是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那也都是,這個故事,能有的最好的結局。”

擡腳,阿齋将那杯茶送到了敖修的手上,背過身去,走開好幾步。

許明月抿了一口茶,敖修見她手放松,忙扣着她的後腦就吻了上去。

那精元在兩人之間回轉,那口茶也在兩人之間流淌。

阿齋背對着兩個人,聽不到聲音,更覺得心慌,支撐不住就想要蹲下來。

白無期的雙手适時托住了她。

“阿修。”

輕輕柔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阿齋回過身,就看到許明月擡手撫在敖修臉上,笑得比任何時候的她都要更好看。

“阿修,我真的好愛你。”

“我也愛你,”還一無所知的敖修只是抱緊許明月,只當她是害怕精元受損的事情:“明月你不要怕,只要我在這裏,我不會讓你出事的。”

懷中的人硬撐着身子往上,緊緊抱進他的懷裏:“阿修也不要怕,我會,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的,一直一直……”

“直到你不記得我為止。”

阿齋不知道許明月是從哪裏搞到的煙消雲散,這個她曾經在孟婆那裏聽說過——非常厲害,能讓人失去記憶,前塵往事永不記起的藥粉。

真真切切的,煙消雲散。

我愛你的過往,我為你以精元護百姓的過往,我為你孤身毀靈臺的過往,統統煙消雲散。

記憶消散的最後關頭,已經不是敖修能夠扭轉的情況。

他怔愣在那裏,阿齋看到了他的眼淚。

看懂了他的愛。

阿齋不理解不支持卻不妨礙且真實存在的愛。

西海龍宮裏,是看不到明月的。

這座假的西海龍宮裏有,這座假的西海龍宮裏的太子敖修,也有。

阿齋仰起頭。

這會兒的世間,沒有明月。

是真的西海龍宮沒有,假的西海龍宮沒有,敖修,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