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鬼招待
廳裏安靜半晌,任平生奇怪地回頭一看,另兩桌客人皆停了筷子,噓着眼睛往他這邊打量。過一會兒才聽見一陣“噔噔噔”的聲響,櫃臺後面鑽出來一個年輕小子,長得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泛着波光一般粼粼動人,卻只有一條腿,正甩着一只空褲管往任平生這兒跳,滿臉看稀奇的樣子。
斷腿小鬼跳到任平生面前,盯着他看了兩眼,笑嘻嘻道:“新來的啊?”
任平生啊了一聲。那小鬼不客氣地拖過條凳坐下,拍着任平生肩膀,似安慰一般:“難怪小哥。我們這地頭呢,不興點菜那一說。”說着豎起大拇指朝後廚伸了伸,“王大鏟煮什麽賣什麽,願吃的就來櫃臺那找我付錢。”
任平生生前死後都是頭一回充大頭下館子,一時搞不清這究竟是酒樓規矩還是陰間規矩,總之與他聽說過的酒樓大不相同。斷腿鬼嘿嘿笑了兩聲:“唉,要我說可不能怪王大鏟脾氣大,哪個廚子不想多賣兩道菜的?實在是我們做鬼的沒口福啊,我死了這麽些年了,竟沒遇上幾只留在陽間種菜的鬼,買菜還得去凡人堆裏擠一趟。王大鏟最不耐煩逛顧相城的菜市壩了,說是熟人太多,便只好這樣,在鬼市上買着什麽,這一日便賣什麽。”
說完又湊近任平生小聲道:“其實他都死了四十年了,顧相城菜市上早就沒他的熟人了。”
正說着,後廚一陣響動,一個小山般的大胖子探出半個身子來,兩只小眼睛惡狠狠地朝前堂一掃。斷腿鬼連忙招呼:“新來的新來的,我給他講行情呢。”
大胖子又縮了回去,不一會兒哐的一聲,傳菜口裏多出一只大海碗,斷腿鬼噔噔噔跳過去端了,又噔噔噔跳回來放到任平生桌上。是一碗酸湯面,卧着兩個澄黃滾圓的荷包蛋,幾根豌豆尖卷在面條裏頭,看着實在可口。
但任平生卻不很想吃。廢話,他頭一回進酒樓,正想點上一桌好酒好菜耍耍威風呢,怎麽還是一碗面?那還不如照舊去外頭面攤上吃。于是他看了看另兩桌的吃食,不滿道:“既是做什麽賣什麽,怎麽他們有菜有酒,給我就一碗面?”
想起懷裏的金銀財寶,更壯了膽色:“莫想着欺負小爺新來的啊,只要你有好菜,價錢不是問題。”
斷腿鬼笑問:“你當真有錢?”任平生立即從懷裏掏出一只荷包,啪地甩在桌上,那響動聽着分量就很足。畢竟是第一回“揮金如土”,任平生心裏格外舒爽,簡直想把荷包撿起來再甩一次。
可那斷腿鬼見怪不怪,兩下拆開荷包倒出來,那裏面竟不是銀錢,而是幾塊白森森的骨頭。斷腿鬼拎起那骨頭看了兩眼,又扔回桌上:“小指骨,王大鏟可不收這個啊。”
任平生吓了一跳,忙不疊掏出另外幾只荷包拆開檢查。倒出來一看,不僅有不知哪處的骨頭,還有一些拿荷葉包好的軟綿綿的東西,露出一陣血腥氣,不知是塊什麽肉;甚至有個荷包裏裝着一大把頭發。竟沒一個裝了金銀財寶的。
剛做了半天小鬼的任平生當下就傻眼了,那靠不住的姓莫的,還以為她大方潇灑給錢花,結果竟讓人揣了一兜的人體零碎出來招搖,真是信了她的邪。
斷腿鬼見任平生愣在桌邊,笑得眼睛都彎了,連忙把面推過去:“沒事沒事啊,你吃吧。棺門巷的規矩,新來的都要招待一份吃食的,這碗面便是王大鏟的招待,不收你東西。”
任平生仍然氣鼓鼓,半天不肯動筷子。斷腿鬼看了看滿桌的骨肉毛發,稀奇道:“你一個新進的小鬼,哪裏來這許多寶貝?”
寶貝?任平生看着桌上那一堆東西,恨恨地全塞回荷包裏,罵道:“一個姓莫的給的。”
棺門巷裏姓莫的不多,住在這旁邊的更是只有那麽一個。斷腿鬼眼珠一轉:“汪汪?你是汪汪收的人?”
任平生聽前半句,還以為斷腿鬼突然瘋了在學狗叫,聽完後半句才問道:“汪汪是誰?”
斷腿鬼一拍手:“莫汪啊!棺門巷裏一枝花,黃泉路上女老大,莫汪莫大人啊!”
任平生嘴角一抽,什麽一枝花、女老大的,這些做鬼的臉皮果然比人要厚。随後才反應過來,怪不得她當時扭扭捏捏不肯透露自己叫什麽名字,原來叫汪汪,端得一副老祖宗架子,竟有個小狗的名字。
想到這裏,任平生也不生氣了,自顧自嘿嘿發笑:“原來她名字這麽好笑!”
斷腿鬼與任平生心有靈犀,立刻明白了他在笑什麽,跟着一起笑道:“可不是嘛!”笑了一陣,任平生胃口也開了,操起筷子就是一頓呼哧,準備吃飽喝足了再回去跟這位汪汪小姐好好算賬。
大概是很久沒見過生人,哦,生鬼,斷腿鬼黏在任平生身邊一直不走,言語間聽起來他還與莫汪汪十分相熟,所以對任平生格外熱情。任平生心情好了一點,便拿出混跡下半城多年跟三教九流套交情的勁頭,從斷腿鬼嘴裏打聽了不少莫汪汪沒耐煩說清楚的事情。
他們兩個由頭便是說的莫汪汪,她果真已來了五十多年,斷腿鬼死的時候她就已經在棺門巷裏住着了。只知道她不是本地人,從東邊來的,一個早逝的姑娘,不知為何死後漂泊,到顧相城來做了提魂使。況且按照年份往回推算,她來的那會,顧相城真算是窮鄉僻壤,夏熱冬涼不好過活,山高水遠商路不通,又沒多少耕地,什麽修碼頭、拓河道、開夜市,都是後來才漸漸有的。
怪不得她說話時雖然滿嘴顧相話,卻總有些怪異,原來盡管已五十多年,卻還是有些鄉音難改。斷腿鬼還說她其實叫“莫望”,也不是什麽吉利名字,聽着分外喪氣。當年斷腿鬼初入棺門巷,鬼生地不熟,得了莫望不少照顧,跟她熟起來之後,見她年紀也不大的樣子,便老開玩笑叫她汪汪,本是指望逗逗姑娘家開心,沒成想招了不少好打。
任平生不怕打,暗下決心要多叫“汪汪”。
至于這條棺門巷嘛,顧相城裏那些在地府過了明路的、沒投胎的鬼,基本都住在這兒了。像他們這樣給地府做工的,待在地府的是少數,大部分都穿着舊身體在陽間跑來跑去,總得有個落腳的地方。顧相城的落腳處便是這棺門巷。住在這裏的有莫望那樣的提魂使,也有其他押魂索命的鬼差,還有一些便是在此處開門做生意的。說是做生意,其實更像是做後勤,吃喝用度上,給各路鬼差們行個方便。
任平生大失所望。他一向以為只有活人才需要安家蓋房,神鬼精怪都是自由來去不需這些俗物的,結果竟也跟人間一樣,要衣穿要房住。據斷腿鬼說,莫望那個小院子原本是她師父住的,後來她師父不幹這差事,屁股一拍投胎去了,便留給了她。
“地府的差事,還能不幹?”任平生奇道。他還以為閻王爺給封的官,一封就別想撂挑子呢。斷腿鬼卻說,給地府做活比在人間的好處也就是這個了,人間想辭工還得看東家臉色,在地府則不然,什麽時候不想做了,去黃泉路上交割清楚就行。只是投胎還得照樣排隊,也不知莫望那老師父一去十多年,如今有沒有重新做人。
許多剛入行的小鬼大約都想不明白,好不容易絕了生老病死的苦痛,雖然只是個鬼吧,那也比做人潇灑些,怎麽還會有重下輪回路的?斷腿鬼當年便也這麽想,他可是做人做夠了,實在不想投胎才報了名出來的,可如今一晃這麽多年過去了,竟也有些理解了。在人間的時候仰望鬼神,覺得人生真是困苦無望,沒意思得很,可在棺門巷“活”了這麽多年,無波無瀾,無苦無痛,卻也無喜無樂,太平夠了,總是沒什麽興味。
這番話說得餘味悠長,任平生有些詫異,斷腿鬼雖然生得一副俊秀模樣,卻不像是個識文斷字的,說話竟跟書生一般,有些雲籠霧罩的道理。沒成想斷腿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齊整整的牙齒:“剛才那話是你師祖走之前念叨的。”
任平生吞下最後一口面湯,打了個大大的飽嗝,翻了個足足的白眼。吃完也沒急着走,斷腿鬼長得好看人又健談,想起莫望那捉摸不透的脾氣,便決定再多從斷腿鬼這裏打聽一點陰間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