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6 章 骨肉錢

第6章 骨肉錢

說起來斷腿鬼也算是棺門巷的老鬼了,他死後不久就遇到新死的王大鏟,兩個新鬼原在人間認識,都不想再活,就同離了黃泉路,報名來了棺門巷。斷腿鬼本名叫塗有地,可惜家裏不僅沒什麽地,還越過越窮,父母全不會經營找活路,只會吃着糠咽菜不停生孩子。

兩人聊起來一對,竟然算是同鄉,塗有地家就在任平生小時候那村子附近,隔一座山頭就到。可惜任平生從沒聽過什麽塗家人,不知他爹娘生的那許多兄弟姐妹都去哪裏了,畢竟塗有地已經死了這麽多年,山那頭也已滄海桑田。

塗有地是十一歲時因生得好看被賣出去的,他人小卻機靈,半夜聽人伢子說是要去什麽小倌園子,身後一緊,連忙趁夜逃走,後來總算因口角伶俐面孔鮮活,在下半城一家酒樓找到一份跑堂的差事。

可是“紅顏禍水”的命格太硬了,他好好的跑堂打雜,竟然也被一個來吃飯喝酒的公子哥看上,非要拖他回家,他掙紮不肯,惹惱了那位公子哥,被生生打斷一條腿,到斷氣時血都沒止住。

跟塗有地一路的王大鏟也是個命數詭異的,他天生肥壯,喝口白水都能長二兩肉,是以常常被懷疑多吃了糧食。小時候家裏煮飯不夠吃,全家老小都賴他胃口大,後來出去做工,東家分口糧也總是提防嘲諷,但凡東西有失,總第一個懷疑是王大鏟偷了去買吃食。其實他食量還不如塗有地,一胖一瘦兩個人吃面,好歹是男子,塗有地都得三兩才飽腹,王大鏟卻只吃得二兩。

老天爺在王大鏟的命格上開的玩笑不只這一處,他憑白背了一輩子能吃的黑鍋也就罷了,偏偏還無師自通了做廚子的手藝,跟塗有地在同一間酒樓做過活。這下子更是說不清,誰會相信一個做飯好吃的大胖廚子不偷嘴呢?

後來他因着廚藝好被上半城一位做官的老爺買了回家,可境遇還是沒有好轉,滿府人見他空有一身肥肉卻無半點脾氣,見天地使喚欺負。

有回老爺在府裏招待一位金陵來的貴客,全家謹慎,可偏偏王大鏟做的一道酸蘿蔔老鴨湯不知為什麽鹹了,據說貴客在堂上大發雷霆,斥責老爺還說要奪官問責,氣得老爺七竅生煙,回頭就叫人綁了王大鏟,說他做廚子的既然嘗不出鹹淡,舌頭就莫要了,便命人生生扯出了王大鏟的舌頭。

所以這家飯館裏頭,吃飯收的東西有兩樣,一是舌頭,一是腿骨。他們這些死人強留人間,卻只能用着已然損毀的肉身,是以缺什麽補什麽,舌頭被割了,就收那些同樣被割的舌頭來補上用着,用壞了再換一個。

當然,不能做鬼的仗着通了陰陽便自去割人家活人的舌頭,凡事因果自然,得等着凡人們自相殘殺割下來的,才能用。

塗有地的腿斷得完整,是以需要的腿骨比舌頭還難尋些,他近兩日剛換下一副磨損的,卻還沒收到新貨,于是只好整日噔噔噔地在棺門巷裏跳。

任平生聽得津津有味,不覺得驚悚,反而有些慘然。想活命的人大抵相同,不想活的人生卻各有各的慘痛。他看着眼前漂亮清秀的塗有地,死的時候不過十幾歲年紀,如今幾十年過去,容顏依舊,卻連仇人都懶得去尋了,莫說做了鬼的找活人報仇雪恨,那人間種種,這些孤魂野鬼們只恨不得躲得越遠越好。

見多了惡少霸王土皇帝的任平生忍不住去想,當年那樣一個無親無故的小跑堂,怎麽可能與那些有錢公子哥相抗呢?怕是再怎麽拼着命地争,也不過既沒了後面的清白,也沒了這條賤命而已。

自诩掌握了人世間生存法則的任平生心想,這樣争有什麽意思,不劃算吶不劃算。

可他其實也沒甚資格說別人不劃算。一個死在狗嘴裏的,不知算不算得好好争過一場呢?

正說着話,門口一陣懶洋洋的腳步聲,莫望打着哈欠一路走進來。她癱在槐樹下睡了一覺醒來,想起一天沒吃東西,對不住這具幾十年兢兢業業沒出過問題的老身體,便熟門熟路地來找王大鏟要吃食。

塗有地歡快地蹦了過去,親親熱熱地往莫望身上挨,仿佛孫子見了奶奶般撒嬌賣乖。莫望瞥見任平生也在,挑了挑眉毛,許是睡完覺脾氣好多了,沒再對這個新收的徒弟橫眉豎眼,走到他桌邊就要坐下。

任平生卻有些皮癢,彎着眼睛沖莫望揮手道:“汪汪睡醒啦?”

半個屁股剛挨着板凳,莫望嗖的一下又彈了起來,擡起一條腿就往任平生身上踹。可這孽徒早有準備,順着板凳麻利往邊上滑,順手還拽住了塗有地。可憐塗有地只有一條腿,這麽一拽便如風中落葉般毫無抵抗之力,眼看着就要迎上那一腳,莫望卻硬生生收住力氣,只踹到了塗有地卷起來打着結的那半條褲管。

“長得好看就是不一樣啊,”任平生陰陽怪氣,“打我就下死力,踢他你老人家還知道心疼吶。”

莫望拍着桌板砰砰作響:“你敢再喊一聲試試!”眼看是真要動手了,任平生見好就收,抿緊嘴巴乖乖坐下了。塗有地原地晃悠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扶着桌子站穩,沒好氣道:“先人,你們師徒兩個板命,莫傷到我這個小鬼嘛!”

“那名字誰跟他說的?”莫望橫塗有地一眼,橫得他肩膀一縮才哼了一聲,抛過去一只小荷包。塗有地趕緊往後面招呼了一聲,不一會兒,王大鏟親自托着飯菜出來,一盆是椒香脆辣的兔腿肉,一碗是鮮白濃郁的菌子湯。

胖子放下碗筷還站在莫望邊上沒動,莫望老祖宗般拍了拍他渾圓壯碩的胳膊,笑道:“幸好你這裏還有飯,我晚些時候還得去辦差,正是吃飽了好上路啊!”

王大鏟皺皺眉,任平生頭回聽他張開了嘴:“胡說八道。”聲音居然十分清澈婉轉,與這一身橫肉極不相符,不知是不是換了別人舌頭的緣故。

莫望哈哈大笑:“大鏟啊,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麽還改不了這個愛聽吉利話的毛病!我們死都死了,還怕什麽天打雷劈?”

王大鏟哼唧一聲,扭着一身壯碩的肥肉鑽回後頭去了。莫望心情大好,竟然露出一副仁師心腸,要任平生跟她一起吃。雖然剛吃完了一碗分量十足的酸湯面,但得益于死人的好處,任平生再怎麽吃也不覺得撐,莫望倒是不懷好意地提醒了兩句,小心肚腸再撐破了,這裏可沒有什麽好線給他再換一遍。

吃完了出來,任平生還惦記着要去買床買被的擺闊,誰想竟已錯失良機。莫望利落拍板,既已睡飽吃飽,正好趁着月黑風高,抓羅家那只老鬼去。

任平生甚是不服氣:“我可沒睡覺!”

莫望連袖子都挽好了,叉腰大喝:“你臨死前不是暈了好一陣?就當睡了今日的覺吧!”說罷,不由分說就帶着小徒弟往棺門巷外走了。出棺門巷要經過家門口,任平生懷裏那堆“金銀財寶”也只好扔回了箱子裏,倒不是莫望小氣,而是他自己揣着這麽一兜子骨肉關節,瘆得慌。

棺門巷無甚白日黑夜之分,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在辦差事做生意。任平生聽了一肚子陳年往事下飯,自覺已知之八九,便不像剛才進來時一般扭捏,而莫望歇了一覺消了火,精神抖擻拎着小徒弟出門,再有什麽牛鬼蛇神打趣也不在意了。

出得巷子來,隔壁幾步遠就是春深處的大門,正是燈紅酒綠的好時候,側巷裏拴着一排排的駿馬良駒,擠着數不清的車轎仆從。春深處的老鸨萬媽媽站在門口,臉上糊着三斤粉,正萬般殷勤地扶着一位中年富紳的胳膊往裏進,嘴裏笑着,胸脯撞着,手上揉着。

不知為何,任平生心頭突生出一點異樣的感慨來。他跟這位萬媽媽其實見過好幾次,十二歲那年冬天他凍得稀裏糊塗,滿街亂走只為了讓腳趾頭活動一下暖和點,經過春深處門口,送客出門的萬媽媽瞧見了,掩着鼻子讓人給他端了一碗熱稀飯。後來偷吃還見過一回,同樣掩着鼻子,叫後院幾個小厮打一頓丢出去。

今天羅小公子放狗的時候,萬媽媽也是跟在身邊的,一樣地嘴裏笑着,胸脯撞着,手上揉着,瞥見任平生落荒而逃的時候,鼻子掩着。

莫望好像不太喜歡脂粉香氣,加快了步子打春深處門前過。任平生跟着走,他換了一件還算齊整的衣裳(莫望從別人家裏摸出來的,也不知有沒有給錢),門口侍立的姑娘們不冷不熱地撲了幾陣香風招呼。他挺起胸膛直直從春深處大門口走過,這在任平生活着的時候從沒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