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13 章 輪回道

第13章 輪回道

莫望沒縱着任平生在得意山莊偷聽太久,若不是見任平生久未回來,知他定是跟着去看熱鬧,怕他在陽間惹出事情,她大概根本不會踏進這座得意山莊。

回程路上任平生一直以一種極為扭曲的姿态跟在她身後,既有些闖禍被抓包的蔫搭搭,又有幾分憋事的抓心撓肝。莫望實在看不過眼,停了兩步等他走近,擡起腳狠狠踹在任平生那兩瓣再也養不出肉的屁股上。還真有些硌腳。

任平生嗷嗷叫着翻倒在地,也沒急着起來,就地打了個滾,可憐兮兮地望着莫望。莫望氣笑了:“真是長本事了,要飯的碗你這才放下幾天啊?也來學人撒嬌的手藝。”

經她這麽一罵,任平生也有些讪讪的。他的确不擅長此道,以前他娘還在的時候,偶爾倒是有些撒嬌的機會,可他娘過得實在太苦了,苦到任平生那時明明也才幾歲大,見到麥芽糖的擔子進了村口水都饞得流下來,都不忍心跟他那帶着一身傷痕鋤地的娘親撒嬌張嘴。

他這樣的人,活着的時候沒有撒嬌的命,如今死了倒無師自通學起這些做派,任平生默默在心裏給了自己一口唾沫。

“也不是說你不能……”莫望許是覺得話重了,撓撓頭又不知如何找補,放棄道,“算了,撒吧,做徒弟的跟師父撒嬌,天經地義。”

哄孩子一般,搞得任平生心中又是無奈又是好笑,還帶着一點熨帖,暖烘烘,甜絲絲,畢竟莫望可是這世上頭一個放話讓他撒嬌的人,雖然她其實已經不是人了。

不過他倒也沒有真的打蛇随棍上,方才也不知怎的就做出那副神情來,真要故意撒嬌,他自己就先渾身不适了。好在這麽一鬧,氣氛緩和下來,任平生抓住時機,試探地問道:“诶,那個太上皇,就是你那個當了大人物的故人麽?”

莫望嘆口氣,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天爺耶,”任平生驚嘆道,“你跟皇帝是朋友!你到底是何方神仙啊?”

“地府的神仙,還親自給索過你的命,不記得了?”

“诶诶诶,你跟我說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樣的大人物呢!”任平生急急催促,“別說我了,就是上半城的大官也沒幾個見過皇帝的呀,你還跟人家交了朋友,啧啧!”

深吸一口氣,莫望頓住腳步,指着身後漸漸隐入夜色的得意山莊道:“這就了不得啦?不妨告訴你,這個破莊子還是他專門給姑奶奶我修的呢,你要不要回去遞個名帖,就寫是我莫望的親傳弟子,進去住上幾日?不是,你還當真動心了!趕緊給老娘滾回棺門巷去!”

好不容易回到棺門巷,莫望餘怒未消,沖進王大鏟的酒樓買了一桌子菜。今日鬼市上難得尋到了一大桶野菌子,這季節甚是少見,炖得整條棺門巷都是濃香不散,王大鏟特意給莫望留了一大鍋,可莫望桌子一拍,愣是不許任平生坐下吃。還是塗有地心腸好,一張俏臉笑嘻嘻地插科打诨的功夫,從莫望碗裏舀出來一碗湯遞給任平生。

這時正是飯點,店裏鬼多,都是一條巷子裏混的熟鬼,吃着吃着就聊一起了。隔壁一桌坐着兩個手挽手的老婆婆,俱是瞎了多年,縱然死後換上了明亮的眼睛,還是習慣互相攙着走路。她們肩膀挨着肩膀,齊齊扭過頭來說剛在外頭遇見的八卦:“隔壁來了個大人物,春深處都封起來了!剛才見那個萬媽媽連衣裳都正南齊北地穿起來了!”

萬媽媽身上的衣裳總是要麽搭着半邊肩膀,要麽垂着一塊腰帶,好好穿起來那可真是難得一見。塗有地來了興趣:“多尊貴的嫖客才有這個面子哦?”

“嗐,就是說!”左邊的老婆婆往右邊的老婆婆膝蓋上拍了一巴掌,“不曉得是做什麽,關起門來點人頭,捉鬼一樣。”

“那是走錯門了,捉鬼要往我們這巷子裏頭進才對嘛。”

“你個鬼頭兒,去把他們喊進來嘛!”

任平生看向莫望,她卻像個沒事人一樣,吃着飯時不時還跟着插兩句嘴:“梁婆婆劉婆婆, 春深處今夜這麽熱鬧,指不定就有差事做呢,你們之前不是喜歡裏頭兩個姑娘,不去看着點?”

兩個婆婆又是齊齊搖頭,右邊的劉婆婆道:“去不得,那兩個丫頭壞得很,先頭看着一張被子裏卿卿我我,以為是跟我們一樣的苦命人,結果沒兩天,就為個臭烘烘的老員外鬧起來,又是扯頭發又是撕裙子。怕是就算死了也要搶着去投胎,沒緣分等我們去提哦。”

左邊的梁婆婆跟着點頭,見任平生只得一碗湯喝,一把搶過他的碗,從自己桌上盛了滿滿一碗菌來。她們兩個死的時候都沒剩幾顆牙,死後也不愛吃有嚼頭的,正好便宜了被師父虐待的任平生。

雖然梁劉兩位婆婆不打算去,棺門巷裏其他閑着的鬼卻多的是溜去湊熱鬧的。可惜任平生去不成,他夜裏沒歇,先前在下半城收來的兩個新鬼還在囿靈燈裏關着,莫望吃完飯就帶着任平生一道上黃泉送行。如今莫望不再拘着任平生不讓他往前走,似乎是已正式給他領了提魂使的職,甚至還帶着他真在黃泉路上散了一次步。

說來真是一條無聊的路,拐過當初擋着任平生的那個彎,後面還是一模一樣的光景,這裏沒有日升月落,永遠都是那副霧蒙蒙、水淋淋的鬼樣子。一直走到霧最濃的地方,就到了黃泉路的盡頭,竟是一派柳暗花明的好風光,郁郁蔥蔥間立着一座布滿青苔與裂縫的奈何橋,能投胎的喝湯上橋,不能的、不願的,都在一邊排隊等船來接,過河到了酆都再挨個錄冊,隊伍裏甚至還有牽馬抱貓的,不說是去投胎,倒以為是排隊去城裏趕場的。

賣孟婆湯的居然是個胡子拉碴的大漢,任平生蹲在他的湯鍋邊看了半天稀奇。那大漢橫豎都比任平生多出一半,面前兩口鍋一葷一素,湯熬得十分香濃,想必喝起來不會比王大鏟的手藝差,可惜莫望和孟公都不肯讓任平生嘗嘗看。

今夜送的兩個新鬼一大一小,大的四十多歲,是下半城的一個挑糞工,順順當當上了奈何橋;一個才八歲,穿着大人的舊衣裳,不開口說話還以為是個小姑娘,咬着牙幫子死活不肯投胎,在奈何橋旁邊的碼頭上排了隊。莫望念叨,這孩子心氣硬,過陣子說不得真能在棺門巷裏見到他。

送完新鬼,兩人又跟着渡船去了一趟酆都城,這裏任平生倒是第一次來,打眼一望,兩座城門,一座連着奈何橋,通往輪回道,另一座裏熱熱鬧鬧,滿大街的鬼走來走去,看起來比顧相城還繁華。莫望帶着任平生徑直去了城裏頭的地府衙門,她是來交塵緣線的,這東西不能久放在陽間,除非像任平生一樣拿來縫了皮肉,否則放得久了,會絆住陰間魂魄的轉世路。

在地府當差的鬼差才真叫鬼差,跟他們這種四處奔波的提魂使相比,就好似陽間的京官與鄉下的捕快,不可同日而語也。莫望雖不願意在任平生眼前落了格調,卻也難免在地府鬼差的待遇面前流口水——連衙門偏廳收塵緣線這等小差事的,都坐着金絲楠木大椅,錄冊用的是群玉山上墨鶴翎毛做的玉筆,身上穿的是北海寒蛟腹絲織成的官服。莫望說,就那套衣裳穿上,別說任平生肚皮上的縫了,塗有地的腿都能原地長出新骨頭來。

“所以說啊,什麽天上的神仙,山裏的精怪,這世上最好最肥的差事那還是要看我們地府啊。”莫望咂咂嘴,回憶道,“我師父還當差那會兒,天天盤算着怎麽辦事立功,哪天能調進地府來,也帶着我過過神仙不換的好日子。”

任平生來了興趣,問她:“那你呢,也想調到酆都城裏來?”

莫望頓了一下,哈哈笑道:“哪個鬼差不想來呢,再說了,我好歹也該徒承師志,他不幹了,我幫他幹也是應當的。”

“我可不想來。”任平生撇撇嘴,“若我死成了也罷,如今既然不死不活,那就該在人間好好待着,走走老子活着的時候走不了的路,翻不過的坎,再看看那些該死的人都會怎麽死。”

說得豪氣萬千,莫望卻想起他連羅不盡都懶得去報仇,也不戳破他這硬裝出來的快意恩仇樣,只搖搖頭翻個白眼,對着面前那盞冷熱合宜的茶水快活地深吸兩口氣。這茶據說是從昆侖雪頂上采摘的,但這還不算什麽,其精髓在于泡茶的水,須得從黃泉路下那條忘川河的源頭處舀,那水觸骨生寒,極難煮沸,泡出來的茶裝進盞裏,宛如一抔碎玉,極碧極醇,還飽蘊黃泉之源的靈氣。且此水離不得地府,一旦與忘川河相隔遠了,就會色褪香消,與凡塵河水無異了。

她誇得真情實感,任平生忍不住也跟着深吸一口氣,含了茶水在嘴裏想咂摸出些神仙滋味,別的他品不出來,倒的确是通體舒暢,唇齒留香。可莫望下一句話就叫他将那無比金貴的茶噴了一地:“還是咱們黃泉好啊,別的地方,誰家能用得上淬了骨頭的水泡茶?”

見任平生一臉驚愕,莫望哈哈大笑:“你怕什麽呀?這茶叫淬骨,說的就是淬骨的黃泉水啊。啧,你別一副要吐的樣子,骨頭有什麽好嫌棄的?誰人身上不長,誰離了骨頭能活?骨頭不嫌棄人就不錯了。”

說着随手一揮,帶着任平生的眼睛順着酆都城外的忘川河一路往源頭望去,原來那條河發源的泉眼就是黃泉。黃泉水源源不竭湧出,而在那泉眼周圍,鋪着一層又一層的枯木黃草,堆雜着數不清的骨骼頭顱。

那就是黃泉,淬骨之水,輪回之靈。奇異的是,那場景并不陰森,任平生看着完全沒有生出恐懼之感,仿佛這天地間所有一切,都是從這堆屍骸中滋養發芽的。

“愛徒啊,你可知多少神佛為了能天天喝上這口淬骨水,恨不得連神仙都不要做的!”

任平生臉色慘白,雖沒什麽惡心的感覺,但還是對自己喝下了淬骨茶這件事有些回不過神來,半晌才噎着一口氣罵道:“你就吹吧,哪有人不當神仙愛做鬼的?”

“那是凡人無知。”莫望搖搖頭,“不過也說得,為師當年還活着的時候,也沒怎麽聽過地府的好事。唉,大概是地府太好了,來的都留着不願走,就那些天上的神仙過得無趣,沒事就愛往人間遛遛跶跶,搞得凡人天天說他們那些爛谷子故事,都以為上面的才是最好的。”

莫望是真對地府一往情深,恨不得一刻鐘拍出一萬個馬屁來,盡管偏殿裏的鬼差上完茶就沒再搭理他們,也不知這車載鬥量的馬屁都潑向了哪裏。她告訴任平生,別看淩霄殿高高在天,實際上真正管着天地的真就是地府,因為無論人神妖魔,都得在地府過輪回。

她是這麽總結的:“天地運轉,真正靠的就是輪回之道。”

任平生很捧場地問了一嘴:“照你這麽說,為什麽人間的人有時多有時少?”他小時候聽村裏人說過先前饑荒,死了大片大片的人,村裏、城裏一半的房子都空出來了。但是,一遇上有糧吃,或遇上個不那麽壞的官,孩子就會一個一個的出生,人就會多起來。

可按照莫望的輪回理論,天地間的人數該是恒定的才對。

莫望聽完卻笑了,還故意看孩子似的摸了摸任平生的頭:“你這是做人做久了,便以為只有人才算是‘人’呢。其實人和畜生,和野草野花,都是一樣的魂靈。天地間的魂靈乃定數,從未有增也從未有減。年景好的時候,想當人的多;年景不好的時候,不想當人的多。”

她又美滋滋喝了一口淬骨茶,繼續對任平生道:“所謂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就是這個緣故。但凡亂世,饑荒,死人就騰出許多地方。廢城荒宅裏的耗子野貓,亂葬墳頭野生野長的花草樹木,都是那些不想當人的魂靈。”

入城時奈何橋邊的那條長隊,濃蔭厚彩,雞鳴狗吠,原來一花一木都是等着下一世的活物。任平生望着城門那頭出了會兒神。等鬼差不耐煩地過來趕人了,莫望才戀戀不舍地放下蓋碗拎着任平生往城外走,走着走着,任平生忍不住問:“我娘,你見過嗎?”

莫望看着他笑了笑:“見過的。她如今大概長成了一棵槐樹,春放白花,夏有蔭涼,秋風不動,冬雪不枯。”

任平生點點頭。他以前不信輪回,卻也忍不住想過,若是有下輩子,她娘會過什麽樣的日子,是不是會掙脫顧相城的田坎坡土,在上半城某一處高門裏做了繡花賞月的大小姐,或者更好一點,做了不愁吃穿、游遍天下的大老爺。

原來她去做了一棵槐樹。槐樹好,任平生喜歡槐樹,那白花一開香得很,一串串的還可以吃。夏天樹葉長得密,也是一串串,永遠生不盡似的,任多少人摘了去編帽子,還是那麽緊密密,綠油油。槐樹很好,比做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