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魂使 — 第 24 章 孤山墳

第24章 孤山墳

偌大的塵世,任平生去過或是聽過的地方都不多。他一輩子都在顧相城,像一只再常見不過的灰毛耗子一般,仗着自己的不起眼和不要臉,在上下兩半城的下水陰溝、犄角旮旯裏鑽來鑽去,見了很多的人很多的事。

那些富豪權貴,窮人下人,過着天上地下的日子,但總有些共通之處,比如說,很少有人管別人的閑事。窮人管不起,富人,富人要是愛管閑事,也就做不成富人了。

那麽地府的提魂使,又是為什麽管了他一個小乞丐的閑事?任平生想過,莫望身上的謎團那麽多,一定還有一些是關于他任平生的。

一個脾氣暴躁的提魂使,黃泉路上走出了繭的老鬼,不管在陽間還是陰間,與自己無關的閑事,她從來就懶得去管。

只是當這點疑問終于得到證實時,任平生又不知自己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了。

他想過是不是說書先生嘴裏那種前世孽債,或者莫望幹脆是個精怪,叫任平生無意之中救過命。

唯獨沒想到這會與他那早死的親娘有關系。那個女人,他也親過,念過,想過,在無數個被打、挨餓和作惡的時刻裏想着她的臉痛哭過。但什麽也沒能阻擋那張臉在他的腦海中一日比一日模糊。

他已記不清娘的眼睛是圓是扁,嘴唇有多厚,鼻梁骨有多高。記不得她手上有多少個繭子,身上有哪些疤痕。

怔愣半晌,任平生木然問:“我該感謝你嗎?若不是你,我早就沒娘了?”

這話實在難聽,做這份差事的,都知道這世上有多少磋磨人的活法,煎着熬着,遠比一個孩子沒了娘的那點苦痛要多得多得多。

任平生是親眼見着他娘如何捱過那十年的。如果沒有這十年,她最多只是個窮人家女兒,嫁了個懶漢丈夫,不幸難産死了。渡完這輩子的劫,下輩子興許有個好點的命數。

然而這十年,多了數不清的艱難苦恨,還多了任平生這個無用又舍不下的兒子,最終讓她徹底放棄了做人的念頭。

如何感謝?別說任平生,就是随便一個看客,也不會覺得這多出來的十年是什麽好事。

莫望隔着一層布,輕輕摩挲着那把新刀的邊緣,沒什麽表情地說:“你恨我是應該的。”

思緒不知飄到了哪裏,任平生又問:“她死的時候是什麽樣子?”

莫望看了他一眼,輕聲說:“解脫了。她死得坦然,沒有驚動提魂使,我自己去黃泉路上送了她一程。她說,這輩子總算是完了,也就你還算個牽挂,托我若有可能,就看顧你一二。”

“看顧我?”任平生笑出聲來,“這麽說,這些年我過的日子,也是你看顧我導致的麽?”

莫望嘆了口氣:“我沒有做到。”她沒有看顧過活着的任平生,她被地府的規矩吓怕了,任由這個孩子孤苦無依地長大,任由他去偷去搶,去犯下那些人間不容的孽罪,最後死在兩只狼狗嘴裏。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任平生要墜入萬惡的輪回時,把他拉出來,勉強算是應了他娘的囑托。

“哈,哈。”任平生又笑了兩聲。院中沉寂下來,只聽見寒風刮動槐樹枝的飒飒聲。半晌,任平生才重新出聲,嗓子已然啞了:“那棵槐樹,在哪裏?”

莫望眨了眨眼:“上半城往東,顧江岸頭,孤山腰處。”

任平生站起來就往外走,莫望喊道:“她已經聽不見了。”

選擇投胎做了槐樹的魂靈,自然不會再有人的感覺,她不會聽見,不會看見,她願意交流的只有風,陽光和雨露。

任平生頭也沒回。門口那盞喜鵲鳴春的紅燈籠在寒風中微微晃動,莫望一個人坐在原處,撫着手中的新刀,心裏悶悶的。

這天黃昏,寒風淩冽,陰雲沉厚,棺門巷裏的老鬼許多都看見莫望收的那個素來油嘴滑舌的小徒弟,突然木着一張臉,活像又死了一回似的,一語不發往巷子外走,梁婆婆劉婆婆叫他他沒應,連棺門巷第一美鬼楊青青與他擦肩而過,他都沒有停下來流個口水。

老鐵大感驚奇,跟黃寡婦說:“我說你不用惦記他吧,這小鬼我看是要出家了,跟你沒戲。”黃寡婦呸了他一聲,心裏是有點可惜。

然而任平生對這一切毫無知覺,腦子裏只記着上半城往東,渾渾噩噩就沖上了孤山。顧相城裏到處都是山,整座城都建在山上,但孤山所處的這片江岸,卻是少見的平地,本可以跑馬建城,卻又被一座孤零零隆起的山峰劈成兩半,據說這樣的山頭風水不好,連帶着山前山後的平地也無達官貴人來占,一直荒蕪着。

快要過年了,正是顧相城裏最冷的時節。孤山既無耕地也無別苑,任平生一路上沒看到一個人影,只見木死沙崩,陰雲籠罩下處處蕭瑟。

任平生一路沿着一人寬的小徑往山腰爬,夾道兩邊爬滿了幹枯的藤蔓,時不時還有幾株梅樹,放着無人欣賞的芬芳。等他總算到了山腰,一眼就望見了一棵槐樹。

那棵槐樹還沒落光葉子,顧相城本就在南邊,一年到頭也很少有北方那種光禿禿的樹杈子。任平生緩緩走近,仰頭看着樹上那些因為幹冷而微微泛着枯褐色的枝葉,他知道,要等過了年,開了春,嫩洋洋的新芽冒出來的時候,才會把上一年的舊枝葉擠掉,一夜之間,換成新綠。

任平生不知道他娘在地府排了多久的隊,這棵樹不算粗,但應該也在這兒長了好幾年了。他摸了摸粗糙的樹幹,渾身沒了力氣,緩緩跪在了樹下,只把頭緊緊貼在樹幹上。

孤山上的風含着嗚咽的聲調,一潮一汐般潑在任平生身上。但他感覺不到冷,他是個死人。即便他還活着,也不會有多冷,因為他穿着一身簇新的棉襖,是上個月領了饷去找繡娘做的。這樣好的棉襖,蓄着兩層緊實的棉花,陣腳細密,面料柔滑,任平生活着的時候從來沒穿過,他那變成一棵槐樹的娘親也沒有。

顧相城的冬天是很冷很冷的。那時候家裏只有一件襖子,爹穿着。娘有一件出嫁前穿的,本來就是她母親的舊衣,傳了那許多年,棉花已經黃得不像樣子,團成一坨一坨。娘把那團棉花翻來覆去,又揉又曬,總算給任平生做成一件棉衣,但還是太薄了,只好又縫了一層稻草進去。至于她自己,她的棉衣裏縫的全是稻草。

任平生感覺不到冷,只聽見風聲如潮湧,槐樹的樹葉嘩嘩響着,與那寒風有問有答一般。

“娘。”任平生終是低低喊了出來,“你應我一聲,娘。”

風依舊嗚咽着,葉子依舊響着。沒有人回答任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