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送終途
冬去春來,等到孤山腰上飄滿槐花香的時候,老皇帝終于死了,死不瞑目。
那道地府傳訊的白光飛過來的時候,莫望正帶着任平生在顧江岸上釣魚。旁邊一個白了胡子的釣叟自诩釣技無雙,卻被坐一邊的莫望半個時辰連釣十條的功夫驚得修養全無,非扯着這兩個“年輕人”說他們一定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秘藥。
白光入掌,莫望嘆口氣,本還逗趣一般跟老頭吵着架,這下竿子一收,魚簍往江裏一倒,點了點老頭的額頭就走了。老頭子醒過神來,江岸上只剩他一個人莫名其妙站着,暈了半天,只好又坐回去。
得意山莊裏一片肅穆,守衛更盛從前。太上皇病死,自是不可能在顧相城發喪,封鎖了消息,只等他的皇孫前來扶靈回京。
看着老皇帝的陰兵多,地府消息自然也快,莫望師徒倆踏進房裏的時候,老皇帝才斷氣不久,面上蒙了黃綢,跪了一屋子下屬,那個長年跟在他身後的中年人離床最近。
一眼望過去,老皇帝的魂魄已與肉身脫開了一大半。他本就是将死之人,心如明鏡,早有準備,偏偏在臨死前遇到了莫望,死也非要拉着她,要弄清楚她是如何留在人間,執念一起,便成了這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莫望搖搖頭,背着手走到床前,那脫開了一半的魂魄竟對她一笑:“你還是來了。”
“這是我的差事。”莫望冷淡道,扭頭叫任平生上前,再不看老皇帝一眼,“平生,你去。”
任平生背着莫望以前的那把彎刀,他用得倒是順手,三兩下熟練地摁住老皇帝的雙腳,擡刀就砍。
老皇帝瞪着任平生,忽然掙紮起來:“你是誰!”
任平生頭也不擡:“提魂使。”
“如璜!他究竟是誰!”老皇帝掙紮得愈發激烈,帶起陰風陣陣,地上跪着的那個中年人都狐疑地擡頭往床上看去。
死鬼皇帝一副把任平生當情敵的模樣,任平生忍不住翻白眼道:“太上皇,人都死了就別擺皇帝架子了,上了鬼道,小民還算是你的前輩呢。”
說着嘲諷他的話,手底下也沒閑着,兩刀下去,幹脆利落斷了塵緣,把老皇帝的魂魄像塊破布一般拎在手中,塞進了囿靈燈。
老皇帝究竟不是什麽怨鬼,他的執念本就只有莫望一個,因此這趟提魂的差事意外好做,除了那魂魄對任平生吹胡子瞪眼,竟沒有多掙紮。
兩人提着囿靈燈往外走,就見有下人來找那個中年的随從,先是禀報了扶靈皇子已在路上,又猶猶豫豫地問:“大人,關在地牢的那個姑娘,如何是好?”
中年人看了看已經斷氣的老皇帝,沉聲道:“封了口,放出去吧。”
下人應了聲是,低着頭往外走了。莫望看着他去的方向,嘆口氣道:“以後就是個啞巴娘子了,也算如了她意,自由了。”
囿靈燈一直亮着,這意味着老皇帝雖然心甘情願跟着莫望走,但卻并不樂意上黃泉路。莫望不耐煩地看了看囿靈燈指着的方向,擡腳往西,沒多會兒就到了得意山莊最高的一座小山峰上。這山頭上順勢建了石階,通往一座灰撲撲的小亭子,與金陵皇宮花園裏那個無人的角落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金陵宮中那座無人的亭子,臨近冷宮,無甚風景,是以冷清。此處卻地勢開闊,東望是整座得意山莊,隐隐還能看見上半城的齊整風光,往西晀去,就是奔流不息的顧江,依稀能看到遠處孤山的影子。
“我真的不懷念這個地方。”莫望把囿靈燈随手一放,看也沒看灰頭土臉鑽出來的老皇帝。
老皇帝卻留戀地環顧着這座亭子,似早已打定主意般:“不管你懷不懷念,我都要跟着你的。”
“如何才肯上路?”莫望問。
“我也要做提魂使。”老皇帝陰冷地看了任平生一眼。
“這我做不了主。”莫望擺擺手,“你去閻王那報名。”不想再入輪回的鬼魂,一樣要去地府受了審再談其他。可是,任平生死後是沒有下地府的。
還不等任平生自己想明白,老皇帝已怒氣沖沖地指着任平生:“他是如何跟着你的?”
“我撿來的,”莫望一臉不耐,“人家風華正茂的小男孩,我看着可愛就撿了。你一個活到七八十的老匹夫,還想讓我為了你破例不成?”
三個鬼站在涼亭中,确實是一老兩少。老皇帝一臉的褶子,任是如何挺拔身姿,也掩不住的老年佝偻,對面的莫望和任平生,卻仍是死時那般模樣,青春年少。明明是曾經青梅竹馬的同路人,數十年光陰呼嘯而過,黃泉再相逢,已不能匹配了。
如若老皇帝還有別的辦法,一定不會被這套說辭激怒。他的如璜怎會是貪戀顏色的膚淺女子?然而如今,他已做了鬼魂,沒有任何權位,連視若珍寶的回憶都被莫望明明白白地棄如敝履,再聽莫望嫌棄他老醜,只覺得心頭狂怒,一腔恨悔都潑向了任平生。
霎時間陰風再起,老皇帝竟隐隐有了化作怨鬼的傾向,不管不顧地往任平生身上撲去,任平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躲開,也是心中有氣,回手便是狠狠的一掌。他的身手日日精進,這只老鬼卻才剛進棺門,哪裏會是對手。
生前連縣令都只遙遙見過,死後竟有了揍皇帝的機會,任平生竟有些莫名的痛快,就這麽跟他打了起來。
莫望一聲不吭,連冷眼旁觀都費不上。反正老東西在任平生手上讨不到什麽便宜。為難的只有該怎麽把他心甘情願送上黃泉路,她是真的疲憊,不想再費些無用的口舌。想到這裏,又覺得嘲諷一般的好笑,都五十年過去了,這幫子金陵貴人,還是一如當年那般的自以為是,說一不二。
算了,大不了就強行扭送過去,閻王那兒要打要罵再說。想定了主意,手一揮,囿靈燈暗沉沉的光重新亮起,正打得一臉狼狽的老皇帝不由自主往這邊飄來。
任平生有些發愣:“不等他了卻塵緣了?”
莫望懶懶地說:“他不是嚷着塵緣是我?鬼的塵緣,下去了再了吧。”
老皇帝在囿靈燈中怒氣沉沉:“如璜!我不會去投胎的!”
“再說一遍,”莫望狠狠拍了一下囿靈燈,只聽燈裏嘭的一聲炸響,“我叫莫望。還有,你已經不是皇帝了,別跟我發號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