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莫聽雨
任平生沸騰的頭腦總算是冷靜下些許。回想做鬼這些日子,竟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從何時起滿腹怒火與怨憤的。
他原本是最片葉不沾身的小乞丐,街溜子,任他什麽閑事,一概不想管,也管不了。可也許是因為有了容身之處,有了一點本事倚仗,也許是他自以為已然了結的、自己一力承擔着的父母往事一樁樁揭開,全與他自以為的不同。
叫人沒法不厭惡那個看不見的命數,扭不轉的輪回,既厭惡,又恐懼。
任平生抓着萍萍,就像抓着一罐麻沸散,只要抓得夠緊夠牢,他就能麻痹自己,就能不斷想象自己可以超脫于命數與輪回之外。
莫望不是個好師父,說話兇巴巴,教人罵罵咧咧,耐心匮乏,溫柔欠奉。如果徒兒喋喋不休追問,她雖不耐煩,也總會回答,可大部分的時候,任平生不善于撒嬌黏着,什麽都要問個清楚,她也只是把任平生掬在身邊,叫他自己看,自己學。
可惜任平生始終沒有習慣分享和傾訴,沒有習慣他早已不是孤身一人,他其實有了一個亦親亦友,日夜常伴的師父。
就在那一點又一點,分不清是害怕還是不想拖累的隐瞞中,他自己構建的仇恨不滿,已與莫望所想的大相徑庭了。
短命門,今日短命的終于不再是那些苦命人,而是苦命人的主子們。一地的血,屍體橫七豎八,這麽多條塵世性命,一屋子被扭歪了命數的凡人,要如何瞞過地府?如何瞞得過!
莫望幾乎又要落淚。她懷中的萍萍還在微弱地呢喃着,花生米。
她拍了拍萍萍的脊背,小心避開肩背上縱橫交錯的傷口,把萍萍塞進了任平生懷裏。說話的力氣那樣輕微:“她要看大夫,你先帶她回豬市壩去。”
任平生人還在發木,下意識地接過了孩子,茫然往外走,一身血衣,莫望想叫他遮掩一下,一轉念卻說起了另一件事:“平生,你的封印做得不好。今日我好好教你,你看清楚了。”
她背着一只手,另一只立在額前片刻,仿佛從額心裏抽出了絲絲縷縷的寒意。随後,她的指尖在空中畫下一層又一層繁複的圖案,嘴裏念着她早就教給任平生背過的口訣。
任平生只見莫望單膝壓在血淋淋的地上,一掌深深拍進血泥裏。耳邊似有悶悶一聲重響,不用再看,就能感覺到這院子的生氣已全被阻絕,無邊鬼眼縱然與日月同懸,也照不進這裏的生生死死了。
莫望站起來,身上的綠裙子已經弄髒了。她問任平生:“學會了嗎?”
任平生緊抱着萍萍,點頭答是。
“去吧,治傷要緊。”
任平生轉身離去。此刻不是他憂愁又勞煩莫望善後的時候,他既沒瞞住莫望,莫望又親自動手遮掩,該欠的已然欠下了。他避開傷處緊抱着萍萍,一路往醫館尋去。
然而,就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口的同一時間,莫望揮揮手,撤掉了院子裏那無形的封印。
不多時,一隊鬼差出現,魏姨面色冰寒,抓着腰間佩刀,無言地站在莫望面前。
沒用的,什麽封印都沒用了。那麽大的動靜,地府早就被驚動,封印只攔得住一時,這滿地的血氣,從鬼眼視線裏消失的亡靈,早晚會吸引鬼差前來,一寸一寸把顧相城翻個幹淨。
“魏姨。”莫望竟還笑了一下,打了聲招呼。她撿起任平生落在地上的彎刀,拿裙角擦幹淨血跡,緩緩道:“這彎刀還是師父教我用的。他是個粗心鬼,也不知道告訴我,刀不趁手可以做別的樣式。害我這麽多年用一把費一把,把棺門巷的鐵匠都得罪完了。”
“唉。”莫望把擦幹淨的彎刀別回腰間,“沒想到今日動手,還是習慣抽出了這把彎刀。師父啊,是徒兒又不聽話了。”
魏姨從頭到尾都不肯說一句話,只是閉了閉眼,就揮手讓鬼差給莫望戴枷。
莫望繼承了她師父的遺志,一心想要辦差立功,好早日升遷進地府,穿正經官袍,喝黃泉淬骨茶。提魂使說是行走人間自由好玩,其實在地府沒有特別待遇,着實沒什麽油水。
此時一條路都要走到頭了,才終于叫莫望體會到一點優待——她身為提魂使,犯下這樣的事,不用押在地獄中先煎熬日子了,直接插隊,徑直上閻王殿受審。
閻王還是那個老樣子,一見莫望就挑起眉毛,幸災樂禍道:“喲,你可算是戴上這東西了。”
莫望癟着嘴沒答話。屠判官看了她一眼,便低下頭去翻手裏的冊子,無視了魏姨殷殷望過來的視線。
“說來這枷鎖你早該戴上了,”閻王敲着下巴,手上的泥點子都敲到了臉上,“可你那師父非要攔着。我是不耐煩你們這些頂罪護犢子的戲碼,反正該犯事的人就像吃屎的狗,改不了,有瘾的。你師父頂得了一次,也頂不住這回嘛。”
閻王嘴裏吐不出象牙,莫望早聽慣了。她活動了一下被木枷拷緊的手腕,端端正正跪下了,倒是叫閻王驚了一下。閻王威嚴雖重,但不喜歡叫人下跪叩拜,除了那些冥頑不靈來受審的鬼魂,一般鬼差上殿,都沒有這麽鄭重下跪的。
“閻王,我做提魂使五十年,雖有犯事,但提魂數萬,地府裏不中用的吃閑飯的,屢次放跑了顧相城的鬼,也都是我兢兢業業,任勞任怨擦屁股。”
屠判官這時終于從冊子裏擡起頭,把手中那一頁翻給閻王看:“莫望所言不錯,顧相城這幾十年陰陽平衡,輪回有序,莫望居功甚偉。”
閻王瞪了屠判官一眼,這才重新看着堂下的莫望:“行了別廢話,說吧,你想求什麽情。”
莫望松了一口氣,正色道:“不求免死,但求閻王寬恕一日,容我在死前找到我師父。”
魏姨冰了許久的面皮終于裂開,她大喊一聲:“莫望!”
莫望回頭看着她笑:“魏姨,你別急。我知道你想給我找條生路。但根本沒有這路,我們都清楚。反正都是一死,不如就拿我這些年的苦勞,換個機會吧。”
這點功勞,哪裏夠求得閻王擡手,天地寬恕?莫望撿起彎刀的時候就想清楚了。地府是不可能容忍身懷術法的鬼差在人間肆意妄為的,她認了這個罪,就沒有旁的路可走。
但憑借着守了顧相城五十年的功勞,憑借着魏姨和屠判官明顯要跟閻王求情的樣子,博閻王多給一天時間倒是有可能的。
她天生殘魂,鬼胎本就脆弱,如若不是師父護着擋着,早該碎成渣滓了。如今終究是要碎了,不如自己動手,莫聽風雨,莫怕前程,燃一簇黃泉飛蓬,在入忘川堕輪回,進最苦人道之前,先找到師父。
冥冥之中,莫望抽神笑看,竟覺得這好像就是師父教給她的輪回。
任平生,她從狗嘴裏撿回來的任平生,雖然也倔,也喜歡犯事,但找到師父以後托他照顧一下,平生一定會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