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每天都想鬧海 — 第 8 章

聽雪樓設于鬧市,作為杭州城最高樓于城中伫立,但樓閣四周築有四方粉白高牆,牆內根植繁密竹林,隔絕紛擾喧嚣,于鬧中取靜。

當然來聽雪樓并非是為了聽雪,聽—是指聽琴,雪是指這裏獨家秘制的一種口感甚為清潤的花茶——飄雪。憑欄遠眺,遠處的西子湖波光粼粼,再來一壺飄雪,聽琴品茗,好不惬意。

得空她便會來此休閑,只是今晚,算是遇見了同道中人。

“玉郎也喜來此聽琴?”

“非也,這是我第一次來人間,都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便首選了杭州城,聽雪樓這名字聽着雅致非常,便鬼使神差登上了樓,沒多久便得見婉露姑娘你,真是幸會。”

“第一次呀…”婉露呷了一口茶,“覺得人間如何?好嗎?”

“好啊,很有意思。”承襲帝位逾兩萬載的白钰,不是在閉關便是留守青丘,本深以為六界都無甚差別,要不是了解到婉露是道人飛升的仙子,他也不會心血來潮,想着來人間瞧瞧。

“婉露似乎對人間很熟悉,能否帶在下領略一番?”白钰邀約道。

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明天又該是她休沐,如此算來,足夠在人間呆個一年半載的。剛好又有人作伴,就當是度假放松,換換心情也未嘗不可…

略作思忖,婉露一口應下:“莫名與玉郎甚是投緣,婉露自當舍命陪君子。”

“我記得峨眉山也産茶,與飄雪的名字相仿,叫做雪芽。”她繼而說道。

婉露并非是随口提起峨眉,那是她修道入仙的地方,還記得一到日暮時分,峨眉半山便升騰起團團雲霧,真的會讓人分不清到底是在人間,抑或是在仙境中。

那時候她就想啊,九重天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神仙,那些自開天辟地便誕生的上古神族又是什麽樣子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美妙的遐想,現在卻只覺得,好似從一個人間墜入了另一個人間。

“我帶你去蜀地峨眉轉轉吧,那是我登仙的福地所在。”她誠懇邀約。

“好。”他輕輕颔首,笑得月朗風清。

對面的這個人真是溫柔啊,如三月春風輕輕拂過心頭一般,教人舒暢。她突然有點理解寂遙了,孤獨寂寞久了,突然遇上一個親切之人,真的很難不動心。

南煙便是這樣一個存在吧。

第一個,打心眼裏不在乎他道人出身的神族;第一個,真心實意同他做朋友的神女。

一定…很難拒絕吧?

有時也會肖想,如果她先南煙一步遇上寂遙,會是怎樣?卻接連推翻,不會同現在有任何差別,嫌惡自己出身的寂遙又怎會青睐自己的同類呢?

他們是同類,可以蜷在一起相互舔/舐傷口;可以偎成一團互相取暖;可以放心交出後背共同退敵;也可以…在遇到某個人之後毫無負擔的轉身離去。

僅此而已。

無知無覺,連天的雨停了,而風卻固執的不肯停息,竹林婆娑,光影搖曳,一陣又一陣的沙沙作響。

九重天·紫微宮

心事重重的寂遙并未察覺到婉露未同他一路回九重天,他早已習慣那人默默跟在他身後,反正只要他稍稍回頭便總能找見她的身影,直至翌日清晨,天将魚肚白,他才發現婉露人不在天宮。

“婉露仙子去了何處,可曾有知會過你們嗎?”寂遙盯着前來侍奉他洗漱更衣的一衆仙侍,沉聲問道。

“回禀陛下,今天是婉露仙子休沐的日子,奴婢并不知仙子去往何處。”領頭的仙婢恭敬回道。

“休沐?”寂遙不禁詫異,他還從不知婉露在哪天休沐,在他的印象中,婉露從來都是寸步不離随侍左右,從未曾脫離過他的視線。

他竟不知,她也是有休沐的…

“罷了,你們也退下吧。”寂遙稍一揮袖,遣散了一衆仙侍仆役。

浩浩宮廷,只餘下他一人。總算明白為何九五之尊慣愛稱孤道寡,平時無甚體感,這婉露一不在,還真活成了孤家寡人。不過,婉露身為自己的近侍,這不打招呼就擅自休息了,也忒不合規矩了吧…?

思來想去,寂遙還是決定傳音婉露,得問問她人在哪,然而得到的回複卻是同友人在人間游歷…他皺起了好看的眉,友人?天宮萬載,何時婉露有了所謂友人?

這時的寂遙才恍然發覺,原來,婉露也是有自己的生活的,并非永遠都只是圍着他打轉…莫名的,竟生出一種被抛棄的錯覺。

他輕輕搖頭,自己一定是瘋了。

今天還約了滄雲淵于勤政殿議事,還是不要再胡思亂想了,婉露和誰一起、去了哪裏,這都是她的自由,與己無關。

穩住了心神,一雙褐瞳深邃的眸子複又清明。

人間·峨眉山

峨眉山坐卧西蜀天府腹地,數匹連綿起伏的山巒,簇擁着主峰拔地而起,扶搖直上近千丈之高,山林茂密,郁郁蔥蔥,山間靈氣環繞,可謂是道人羽化修行的至福之地。

“做一回凡人怎樣?”婉露嬌俏一笑。

白钰尚未理解是何意,婉露便率先沿着崎岖泥濘的山間小路,一步一個腳印登起了山,白钰一笑,随即跟上她的步伐。他舉目遙望,山高路遠,只怕爬上山頂已然是夜幕低垂了,卻莫名的充實,跟不喜之人一起只是消磨時光,跟心喜之人在一起消磨的才是樂趣。

這是她走過無數遍的路,在山中苦修百年,一朝于金頂經歷飛升天劫,羽化升仙。那時不像現在這般,仙衣翩跹,不沾染半點塵埃,那時只着一身樸素的粗布道袍,上下往來一番便落得渾身泥灰。冬天的峨眉,山澗流水刺骨的冷,仍是咬牙堅持将髒衣浣洗幹淨…

現在回想起來,都不知道當初是怎麽堅持下來的。她不似寂遙那般,天生即仙根出衆,一點就能靈通,小小年紀便能慣使一些法術,所以他能如此冷漠睥睨世人,自是有他的資本。

三個時辰過去了,夕陽西沉,千山萬林披上了一層輕薄柔和的丹紗,原來人間,也是有如此瑰麗壯闊的景色,白钰不禁暗自感嘆,真應該早點出世四處走走的。

随着夜色漸深,雲的腳步已然乏力追上山的高度,天幕幽深,星雲密布,璀璨的星子猶如行将滴落一般,伸手可接。

“這跟在天界或者青丘看到的星空都不一樣…”白钰驚嘆道,“明明,是離天界最遠的地方,為何,卻會覺得離星星是這般的親近?”

“是啊,就像凡人一樣。”婉露感慨道,“明明離上蒼最遠,卻總在幻想天上的世界是怎樣的,人們勾勒一副又一副缥缈絢麗的神圖,引誘着一代又一代的道人凄行苦修…”

又何嘗不似她同寂遙呢,親近的仿佛手可摘星辰,實則,危樓高百尺啊…

“雖說一代一代前赴後繼,但最終能得道飛升的凡人,不過鳳毛麟角,婉露仙子當得人中之傑…”白钰由衷誇贊道。

聞言,婉露回身凝望着他,稀薄的月光落就他一身,他仍是輕輕淺淺帶着笑的,虛無缥缈的好似下一秒便會羽化飛升。她幾番頓挫,終是欲言又止地轉身繼續前行,她不想,她不想被他看穿——看穿只一句客氣的贊美,便能有所觸動。

那樣的自己,看上去一定很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