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露擡眼去尋那抹青衣,那個總是将她擁在懷裏細細安慰的人,正渾身浴血與天帝死戰。青衣染了血,總歸是狼狽了些,她還從未見過他狼狽的樣子。如果不曾遇見她,她的钰郎,将世代如霁月光風,于雲端遠立,遺世而絕塵。
哪會如此時一般,散亂了青絲,拿命去搏。
命,那是命啊。怎能用她如蜉蝣一般卑微的性命,去換他本應絢爛壯闊的一生?
命,這是命啊。我的命向來不順遂,近年來還總惹是生非,抛卻了,倒也不可惜。
在赤霄寶劍的劍鋒即将刺入白钰肩頭的剎那,她忽地騰身而起,義無反顧地護在了他身前。
始于我,便就在我這裏結束吧。
如是想着,她竟也不覺得痛了。
钰郎,我的藍衣也染上血了,我們終究是最登對。
“露兒?…”白钰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眸,喃喃出聲。
同樣震驚的還有一身銀甲戎裝的天帝,他倉忙收回寶劍,磅礴的劍氣自婉露胸口驀然拔出,霎時間血花四濺,甚至還有一滴灑落在他光潔的面頰上。
被驟然收回的劍氣震蕩,抑或是被這滴鮮血燙到,天帝踉跄後退了幾步,堪堪穩住身形後,胸間一痛嘔出半口血來。
然而失了支撐的仙子,無力地墜落,翻飛的藍色衣袖恍若淩空翩然的鳳蝶,它似乎是想向白钰飛去,不然,她的眼裏為何滿是眷戀?
可是太難了,蝴蝶的翅膀太脆弱了,她一直是想飛向他的,可是她沒有力氣了,再也飛不動了…
钰郎。
钰郎啊…
原諒我吧。
“露兒!!!!”
一聲撕心裂肺的痛呼,驚了滿座酣戰的神仙,他們尋聲望去,只見身染紅梅的青衣上神緊緊抱着懷裏渾身是血的仙子,自硝煙彌漫的夜空緩緩落回地面。
仙子嘴角不住地溢出殷紅的血,他顫着手想替她将這刺眼的紅抹去,可是抹去了又溢出,抹去了又溢出…怎麽都擦不幹淨。
他突然崩潰,失聲恸哭。
“露露?”
南袖恍然回神,她慌忙奔至他們身旁,可眼前的仙子愈漸通透,竟是瀕臨逝去,她不禁慘叫一聲,“露露!”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
紅衣仙子淚流不止,顫着聲音問:“為什麽這樣?露露?我不是讓你不要出來嗎?我不是讓你呆在我身後不要出來嗎?為什麽要這樣?你為什麽不聽我的話?….嗚嗚….為什麽?”
“袖袖,別哭…”婉露拼盡全力,擡手輕輕拭去她的眼淚,可惜忘了手上有血跡,她歉然一笑,“把你的臉弄花了,真是抱歉…”
不,不要道歉,不要道歉…南袖連連搖頭,抓住她的手緊緊貼在自己頰上,淚如泉湧。
“這是白玉簪,我把它複原了…”她吃力地自墟鼎中取出玉簪,交于南袖手上,“白钰,白玉簪,我都交給你了,今後,要替我好好照顧他…可以嗎?”
不管是白钰,還是白玉簪,都是你的…我不用你施舍。
記憶如海浪來襲,她竟還收着這只玉簪,兩個人言笑晏晏逛廟會的情景還歷歷在目記憶猶新,怎麽須臾的時光,便是生離死別了?
為何啊?這究竟是為何啊…?
“我不要!我只要你好好的,你會好的,別說這些喪氣話…”手裏托着那只簪,南袖始終沒有勇氣蜷起五指,将它握緊。
“咳咳…”婉露又吐出一口血來。
“露兒!”
“露露?”
婉露無言,只是将南袖的手掌緊緊握住,算是對她的最後囑托,眼裏滿是殷切的懇求。如此,南袖終是艱難地收起了簪子,肝腸寸斷地點了點頭。
此時,恢複了些許元氣的寂遙,落身于不遠處,婉露滿身血污的樣子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幾乎目眦欲裂。正要去往仙子身邊,卻被一道扇光擋住,他後撤半步,複又看清來人,竟是孟闕立在他身前。
“哼,憑你現在的力量,也想阻攔本座嗎?”寂遙亮出赤霄,勢要殺出一條血路。
“是,我現在是攔不住你…”經過和玄虞的激戰,孟闕虛弱的連站着都很艱難,可他毅然決然,自心口取出逆鱗。
龍頸下三寸有逆鱗,逆鱗一毀,便是同歸于盡。
“給他們一些時間,好好道個別吧…”孟闕眼中,盡是決絕。
寂遙置若罔聞,正要突破,卻聽見一聲低低的呼喚。
“陛下…”
婉兒!是婉兒的聲音!
“陛下,你在那裏別動,不要傷害孟闕上神…”
“好,好好,我不動,我就在這兒,我不動,不動…”寂遙像個乖覺的孩子,收起寶劍和一身戾氣,殷殷望着不遠處的仙子。
“陛下,凡人什麽心思,成佛或是修仙,都随他們去吧。”婉露疲憊地笑了笑,半是感慨半是難過,“你瞧瞧,成仙如你我,又有什麽好的?”
聞言,向來倨傲的天帝怔在了原地,是啊,成仙如你我,怎麽就走到這一步了呢?等他回神過來,想再近一步時,婉露的目光已盡數落在了白钰身上,是那般眷戀,溫柔的快滴出水來。
從沒有,她從未用過那般深切的目光看過他…
向來倨傲的天帝悵然一笑,終究停下了腳步,無力地垂眸,死死攥緊雙拳。
眼見天帝已然沒了幹擾的意向,孟闕走向哭得不能自已的南袖,伸手扶起仙子,“袖兒,走吧,讓他們單獨說會兒話。”
本不願離開半步,可她深知孟闕所言有理,這裏最傷心的人,恰是從頭至尾始終默然的白钰。她戀戀不舍地起身,渾身氣力像是被人盡數抽了去,倚着孟闕的攙扶才得以挪步。
孟闕深深凝了白钰一眼,他臉上的血淚皆已幹涸,只是緊抿雙唇源源不斷地向仙子體內輸送靈力。婉露的金丹已然破裂,這樣做無過是徒勞,而他仍面無表情的做着這一切,看上去是那樣淡漠,這般冷靜。
卻更顯得憔悴難過。
孟闕的心狠狠一抽,想要勸解的話語通通消弭于唇際,終是別過眼去,半攬半扶着南袖遠去。
天地之間,出奇的靜谧,靜的仿佛只剩他們兩個人。
婉露彎了彎唇角,真好,好久…好久都沒能好好與他說說話了。
“钰郎,別再浪費靈力了,讓我好好看看你…”
不管白钰傳她多少靈力,皆從她破碎的金丹洩出,而婉露的身體已呈現半透明的狀态,生死只在,三寸香灰間。
聞言,白钰整個人一震,卻始終不發一語,他緊緊抱着仙子,身子抖得厲害。
他在害怕。
他從未像現在這般害怕過。
顫抖的雙唇,拼湊了半晌,終是哽咽的喚出了一個名字:“露兒…”
“啊…”婉露滿足地輕嘆了一聲,“真好聽啊…再說點什麽吧,再說點什麽吧,我就快要聽不到了…”
“露兒…”白钰輕吻她額頭,可他仍是抖得不行,渾身顫抖着,抖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剛剛聽見了,她竟讓南袖來照顧他,她竟要別的女子來照看他?
他的露兒,生來最會傷他的心,可偏偏,他仍是愛她愛得要命。
命?究竟什麽是命?如果可以,能不能把我的命拿去,把我的露兒換回來。她是此生不渝的榆樹,她是我的根,若是失了她,那就把我也連根拔起吧!
不然這神壽無疆,這浩浩餘生…還有何指望?
“钰郎,這是我們的玉佩,”婉露自袖間取出随身的白玉佩,遞在他手心,虛弱地笑了笑,“別怕,我不是要還你,只是,只是…只是若有來生,你一定要認出我,再奉這半塊玉佩來娶我,好不好?”
說到最後,素來堅強的仙子終于泣不成聲。
來生?神仙哪有來生?可她仍是想,仍是想許來生…人都說死者為大,且讓我任性自私一回,許他一個來生吧。
她的钰郎那般好,她哪裏舍得…将他拱手于人呢?
“我們說過的,天可崩,地可裂,不敢與君絕…”白钰淚光盈動,卻淡笑着輕輕擦去她的淚痕,“我又豈能食言?”
婉露微微搖頭,“钰郎,在荊州山月居,你還欠我一個彩頭,你可是忘了?”
白钰一怔,他惶恐地啞聲抗拒着,“不,不要,露兒,不要…”
“這個彩頭便是,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她本想探手摸摸他臉頰,可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力氣了,終是無奈地垂下。
“你對我總是殘忍,”積蓄已久的眼淚奔湧而下,白钰深深合眼,長嘆一聲,“你總是想着要離我而去,總是丢下我一個人,你總是有你一定要做的事,你總是…總是…”
總是讓我惶惶不可終日。
不可終日。
“是啊,我真不是個良善之人,可你總是依着我的,對嗎,钰郎?”仙子笑了,目光溫柔,“再為我描一次眉吧,用你溫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