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千舟 — 第 41 章 無聊

無聊

想起趙錦鑲的話,蕭棋深看謝影許久,笑道:“無妄城的未來寄托在無塵師父身上,天啓宗乃萬流景仰之地,蕭某亦是如此,夫人大可放心。”

每每聽到那句夫人,謝影便面色沉幾分,擡步出去後,一揮手撤掉面上的改容術,一張明豔如牡丹的面容盛開在天地間,可那眉眼間卻是一片蒼冷。

無塵看到那張臉,神情微變,道:“遮掩了一路,如今怎麽願意以真面目示人了?”

望着遠山蒼巒,野鳥橫渡,霧籠城郭,謝影回過頭來,卻是笑道:“聲名狼藉的和尚,貪生怕死的夫人,猜猜看,四境十三州之人将會如何談論我們。”

她明明笑着,無塵卻看出了幾分寒意。想起她如此厭憎餘盡州,如此排斥這段關系,他心底一陣怪異的感覺,像是有細針刺心一般,令他難受極了。

“和尚。”她歪頭看着他,伸手拉住他的衣領,望着他那雙漆沉的眼眸,笑得明媚:“反正沒人待見我們,我們幹脆搭個夥吧。”

聽完她這句話,他本心底一顫,卻在她眼中看到一抹不懷好意的笑容,當即面色沉沉,冷聲道:“放手。”

很少見他如此動怒,她意外極了,見他神情肅然,渾身散發着冰寒之氣,她只好收回手。

望着他離去的背影,她也正了神色,竟是道:“和尚,蛇女不要你,我夫君也跟死了一樣,我們在一起,惡心惡心他們,不好嗎?”

被她叫住,他本頓了步子,聽到後面的話面色更加難看,走了幾步後又回頭看着她,聲音像裹了冰,“你對餘盡州真的沒有一絲感情嗎,哪怕他時日不多,你也不會有任何動容是嗎?”

她不明白他眸中深意,也不理解他突如其來的情緒。面對他的诘問,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道清冷沉靜的身影,哪怕衣衫褴褛,渾身浴血,也挺直脊背,望着她的眼眸清亮幽深,語調不緊不慢。

她微微閉眼,心頭情緒翻湧不定,出口的只有一句譏諷:“成婚十年,相處不到一月,這一月內,我還得拖着殘傷之軀照顧他,我對他該有什麽感情?”

言罷,她擡步離去。天邊懸挂着餘晖,她身形單薄,一人一劍好似朝着天盡頭走去。

望着她決絕的背影,他攥緊手指,任由指甲戳着皮肉。極力回想着天魔的兇惡,邪妖的狠辣,百姓的無辜,他的神情逐漸恢複清明,提着噬魂劍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第二日,天色稍亮,無妄城仍在沉寂之中,月與日交映在天邊,卻有一群人踏破無妄城的死寂沿着蕭瑟的長街朝一處院落走去。

無塵在蒲團上打坐,倏然睜開眼眸。敲門聲忽然響起,他走到宅門前,看着近在咫尺的棗紅色門栓,沉默片刻才擡手。

屋外十數個身着白色衣衫,手提佩劍的青年男子。

為首的人一身雲紋白衫,手持一柄青染皚雪的長劍,笑容和煦,卻在感受到那抹兇煞之氣時微微蹙眉。

無塵站在臺階上,望着天啓宗的弟子,并未開口。楚令山沉默片刻再次揚起笑容,“我們是天啓宗的弟子,奉師尊之命前來迎回師嫂。”

聽山,聽水立在楚令山身後。聽山望着眼前寡言卻滿身煞氣的僧人,撇了撇嘴,對聽水私語道:“師嫂這是怎麽回事,怎麽跟這妖僧攪和在一起,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天啓宗與妖僧有交呢。”

“到底是師嫂的朋友,聽山,謹言慎行。”

聽水望着默然而立的無塵,微微拱手,道:“天啓宗聽水見過無塵師兄,這些日子感激師兄對師嫂的照顧,我等有要事要見師嫂,望師兄帶路。”

無塵仔細地看過他們所有人,唇角微微揚起一抹很淺的笑容。聽山忽然縮了縮肩膀,低聲道:“這是在幹什麽啊,為什麽,我感覺這妖僧看我們的目光有一點……慈愛,對,沒錯,就是慈愛,很像兆豐師叔看我們的眼神。”

聽水也是一愣,還是楚令山開口:“無塵師兄,您是否方便”

“進來吧。”

楚令山的話還未說完,便聽那僧人出聲,掀眼看去,那僧人已經擡腳走了進去。

謝影才梳洗結束便聽到一陣敲門聲。

以為是送膳的僮仆,她讓僮仆将食案先放在門口,可敲門聲并未停止。打開門,看到眼前人,她愣了愣,片刻後揚了揚眉:“你這是又下廚了?”

想起那碗粥,她上下看了看他,甚至是往他身後看去,什麽都沒有,正準備調侃時聽到一句熟悉的聲音——“師嫂”。

無塵微微移步,錯開身。看着他身後的少年,謝影神情僵了僵,心中暗嘆天啓宗的動作真快,面上卻揚起一抹笑:“令山師弟,你也來無妄城了。”

楚令山擡步走過來,含笑看着謝影,“師嫂,好久不見。”

他還想說些什麽,謝影出聲道:“趕了一夜路,還未用膳吧,你們先去修整一番,我有要事出去一趟。”

見謝影神情冷淡,楚令山咽下了即将出口的話,聽山動了動唇:“師嫂,我們為了找你,奔波了一路,你這樣做不合适吧。”

天啓宗的弟子一向不待見她,她早已習慣,也許是近些日子在外肆意慣了,望着憤憤不平的聽山,謝影冷笑了聲:“若聽山師弟不嫌麻煩,便與我一同出門吧,我正巧需要一個護衛。”

聽山一愣,沒料想慣常沉默不言的謝影竟出聲嗆他。聽水拉了拉他的胳膊,他餘光瞥見在一旁靜默不語,看熱鬧的和尚,陰陽怪氣道:“師嫂擇友的眼光還有待提高,不要什麽人都結交,平白連累天啓宗的名聲。”

見謝影與無塵一同走出去,楚令山微微蹙眉,轉身看着聽山,訓斥道:“師嫂如何,何須我們後輩置喙。聽山,以後莫要再讓我看到你對師嫂不敬。”

聽山搖咬了咬牙,嘀咕道:“若是她好好待大師兄,我必然尊重于她,可她做了什麽。大師兄在鎖靈淵鎮守妖魔,她在天啓宗內不聞不問;大師兄生死未蔔,她逃出天啓宗玩樂;大師兄還跟她是夫妻關系呢,她便與旁人不清不楚……”

聽着聽山一件一件數落謝影的罪狀,其他弟子也是目露不滿,聽水請咳一聲打斷他,楚令山微微垂眼,想起近些日子的傳言,沉默片刻後厲聲道:“沒有根據的事情不要瞎說。”

看完李祥同送來的信,謝影将信塞回信封裏,“楊千裏此人倒是有幾分道義,那我們便去竹園會會這位李長書吧。”

走出幾步後,謝影轉身,望着沉默不語的無塵,道:“昨日我們确實鬧得不愉快,但正事要緊,走吧。”

無塵擡眼看着她,卻是問道:“你在天啓宗便是過得這樣的日子嗎,任何一個弟子都可以欺辱于你。”

謝影一怔,沒料到他會說這番話。見他神情認真,她無所謂地笑了笑,“習慣了,我只是遺憾之前顧慮太多,平白受了那麽多氣”

他沉默着,垂下的眼睑與卷翹的眼睫遮住了他複雜的神色。她看着他玩味一笑,“怎麽樣,和尚,要不要考慮一下我的提議,反正我們現在被綁在了一起,解釋也是解釋不清的,倒不如利用這一點讓那些注重名聲的人痛上一痛。”

他唇角緊抿,掀眼冷冷看她一眼,提步向前走去。

謝影有幾分無言,嘲諷一笑:“你對你的蛇女還真是忠貞啊。”

她的聲音不大,可修行人五感敏銳。他停下步子,謝影也停下來,可他卻忽然轉身,邁步朝她走來,神情複雜難辨。

謝影以為提起蛇女戳中他的痛處了,連忙向後退去,有幾分不甘心地道歉,可他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感受着手腕上的寒涼,她忍不住縮了縮身子,可他的黑眸卻緊鎖着她,逼得她只能直視着他。

“謝影,我希望你是認真的。”

她愣了愣,不明白她說的認真是什麽意思。見她呆愣的模樣,他微微抿唇,又道:“用你的聲名來報複他們,值得嗎?”

這些日子,她問了無數次“值得嗎”,可當這句“值得嗎?”沖她而來時,她有幾分恍惚,清醒後笑了笑:“我覺得挺值的,以我如今的實力,我打不過他們。用計謀,我也算計不過他們。我能做的,只有撕掉他們無比在意的名聲了。”

聽到那句實力,回想起她經常服用的丹藥,他忽然沉默下來,想問些什麽卻無法問出口。

望着他出神的模樣,她有幾分生氣,擡手捏住他的下颚,故意惡狠狠道:“臭和尚,咱們雖然沒有愛情,但盟友之情還是有的吧,說起這麽重要的事情,你竟然敢走神。”

聽到她的話,他眼皮一顫,她忽然踮起腳,直視他漆沉的眼眸,狡黠一笑:“你是怎麽做到一身煞氣,卻言談之間又盡是正氣的?”

他指骨一緊,不動聲色地松開她,轉過身去。

望着他瘦長清隽的背影,謝影面上笑意散盡,神情無比冷靜,很快又笑道:“和尚,你再考慮考慮吧,蛇女指不定在某處偷偷看着你呢,搞不好她吃了味就跳出來找你了。”

“無聊。”

他忽然低聲道,謝影眉頭一皺,提着同塵劍追上去,“臭和尚,你說誰無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