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番外四 獨向枝頭春意鬧,嬌倚東風
羅嬌嬌是閻王殿外值守錄冊的小鬼差。
她人如其名,總是笑嘻嘻,嬌滴滴,哪怕遇上莫望那等渾人,氣得砸筆筒,也一樣砸得嬌嫩可愛,看她鼓着臉生氣,都叫人生不起氣來。
閻王頭回見她,就打量着啧啧稱奇:“我就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孩兒,怎麽養出來的?真軟和得讓人想咬上兩口。”
嬌嬌的模樣停在了十三歲。在人間,這是女兒家該相看親事的年紀了。
她還活着的時候,顧相城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流放地,碼頭荒涼,城池蕭索,連夜市也沒有。就是上半城裏頭,也多的是不能天天吃飽飯的愁苦人。
嬌嬌家在上半城,她爹大概算不得什麽好人,心眼多手段多,跟縣令處得像親兄弟一般,于是做生意就十分方便。
小嬌女對這些事情所知不多,只記得家裏從來沒像隔壁人家一般因着吃肉穿衣吵鬧過,每每出門,她家的車馬都是上半城最新最漂亮的。
但嬌嬌也記得,城裏的百姓,甚至府裏的下人,見着她們家人,都低着頭縮着步子,仿佛很怕的樣子。
爹從不跟嬌嬌說這些,只會說,在這顧相城,我羅家嬌嬌什麽也不用怕。
嬌嬌有個好爹爹,閨中的小女朋友們都十分羨慕她。
相比之下,嬌嬌的娘就沒那麽好。羅娘子與羅員外本是少年夫妻,家中也沒什麽妾室通房,可嬌嬌總是隐隐覺得,他們夫妻感情并不好。
主要是羅娘子,她對羅員外總是恭恭敬敬的,挑不出錯,也看不出親密來。
有時羅員外跟她坐在一處說話,嬌嬌笑嘻嘻地闖進去,仿佛都能覺察出羅娘子大松一口氣。羅員外會歡歡喜喜地停下話頭,把小女兒抱在膝上,專心致志地陪她說些幼稚無用的閑話。
羅娘子或低下頭再不插話,靜靜喝茶,或就索性找個理由,徑直離開。
嬌嬌是羅員外的獨女,他們家再沒第二個孩子。嬌嬌曾聽到下人議論,這都是羅員外行事惡毒,遭了無後的天譴。
羅員外心裏不知有沒有可惜過,但對着嬌嬌總是一副慈父模樣,告訴她說,以後羅家都是嬌嬌的,爹會給你找個聽話能幹的贅婿,叫嬌嬌一輩子不受一點苦。
有爹寵着愛着,羅嬌嬌習慣了在任何時候都能把嬌滴滴的笑臉挂出來。因為什麽事都不是大事,都不值當她愁眉苦臉,爹那樣聰明厲害,總會解決一切。
就比如說那個在背地裏說羅家絕後是遭了天譴的下人,嬌嬌聽到了,臉上仍然是笑嘻嘻的,可她身邊跟着的婆子臉一板,先是扣了人打一頓,再去回給羅員外知道。嬌嬌晚飯時得到消息,那人已被攆出府去,真“斷”了後。
她一句話也不用說,一個多餘的表情都不用有,羅家嬌嬌只需要做個萬事不愁的小嬌娃。
羅家還有族親,嬌嬌祖父母俱在,只是羅家很早就分了家,大伯占了祖宅,祖父母由他奉養,老二拿着一筆起家銀子利索出了門,另立起門戶來。大伯家還住着小三叔一家四口,因為年紀小,又一直做不起來自己的産業,便說跟着祖父母,其實也都是跟着大伯。還有個姑姑,早就出嫁了,走動得不多。
羅嬌嬌心底裏有些可憐大伯,本事不大,卻偏偏占了長子名頭,老父母要養,小弟弟也要養。一比倒是顯得羅嬌嬌的爹占了便宜,偌大家財,沒人來分。
不過羅嬌嬌也知道,光是拿孝順祖父母的名義送去大伯家的金銀財帛,便夠他們全家過上好日子的了。
羅嬌嬌剛滿十一,她的好爹爹就開始四處打聽好兒郎了。要找個好贅婿着實不易,出身好本事大的沒人願意上門,可要在貧寒人家裏挑出好孩子,也不比富貴門中找個癡情種容易。
倒不是羅員外迂腐瞧不上窮人,若他自己選娘子,便是什麽也不怕。可這是給女兒選女婿,總想着是相貌也要,本事也要,脾性也要。殊不知要集齊這三樣,哪裏是一般人家養得出來的?
這邊廂她家挑女婿差點把顧相城翻過來,另一頭,大伯家那邊卻幾番上門,支支吾吾說起了過繼的事情。
大伯原本不敢,可那小三叔一張巧嘴,勸得祖父母也點頭同意。老二家這麽些東西,與其找個不知根不知底的贅婿,以後不知要怎樣糟蹋,倒不如就在兄弟家找個孩子過繼,肥水怎能灌了外人的田?何況都是血親,以後羅嬌嬌也有個穩妥的依靠,不比那贅婿叫人放心麽。
挑中過繼的是老三家的小兒子,比羅嬌嬌還小三歲。老三別的不行,孩子倒是生得多,屋裏正妻妾室丫頭的,兒子女兒一串養了七個。
他勸動了老爹老娘,又勸自己那膽小沒本事的大哥:“羅嬌嬌一個黃毛丫頭,她管得住什麽丈夫?以後贅婿上了門,還不都得聽個野男人的,哪裏還有我們的事?怕是連爹娘也不得他家奉養了。你侄兒年紀小,卻也記得大伯好的,送過去養大了繼承家業,以後還不是我們一家人,親親熱熱過日子?”
于是大伯便畏畏縮縮地上了門,幾番躊躇,才勉強跟羅員外說清了來意。
羅員外當時就砸了一套杯子。他這個人兇名在外,從不在意外頭人說他姓羅的心狠。這些年老三每每在外哭窮,還有人說他當哥哥的不照顧弟弟,沒心肝。他索性把送去老大家的錢財禮品都騰出冊子,直接叫人上門把老三拖出來,扔到他臉上,就問一句,這個做二哥的到底是哪裏對不起你了?
羅員外惡人做慣了,什麽“家醜不外揚”,什麽“各退一步”,如此廢話他是從來不管的,連先生教給嬌嬌,他都怕髒了寶貝女兒的耳朵。
當下就在老大的面前砸了杯子,放話道:“他那個狗屁德行,上奉不起父母,下養不了小兒。一把年紀還吃着哥哥家的,喝着老爹娘的。我指望他兒子日後看顧我女兒?怕是死了都閉不上眼睛。”
老大灰不溜秋地走了。沒幾日,老三又請動了老爹娘上門,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就坐在羅員外堂屋裏哭,說對贅婿有多不放心,哪裏找得到好人,非要哭得羅員外答應過繼。
羅員外不能趕走親爹娘,索性擡腳走了,抱着嬌嬌自在後院裏玩,不去搭理前頭。
嬌嬌問她爹:“小七弟不好。他要是真做了我弟弟,我能打他嗎?”
羅員外直笑:“他做不了你弟弟。就是這樣,你想打便能打。我嬌嬌有誰打不得?”
第三回,那小七弟還真上門了。這次是老弱婦孺全上陣,大男人一個沒來,來的是嬌嬌的祖母、大伯娘和三伯娘,還有出嫁的姑姑,幾個人帶着九歲的小七弟,一同哭起來,驚天動地。
羅嬌嬌聽說姑姑來了,一時好奇,她平時連親戚都少走,據說是因為當年跟幾個兄弟的關系就不好。如今竟肯為了這種破事上門來,嬌嬌忙叫人出去打聽。
這才得知,原來是三叔跟姑姑商量好了,過繼的事成了,就讓小七弟以後娶姑姑家的女兒做妻子,共享富貴。
羅嬌嬌臉上那仿佛天生的笑臉都快挂不住了,索性擡腳邁步,進了正廳。屋裏衆人被羅員外晾了半天,一見羅嬌嬌帶着一堆人進來,哭聲頓時一停。
羅嬌嬌又恢複了那笑嘻嘻嬌滴滴的俏模樣,只看着祖母問:“奶奶,姑姑他們是來哭喪的麽?我家沒有喪事呀。”
她姑姑哭喪,只能是哭祖父母的喪。這話說得羅老娘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差點昏過去。羅姑姑倒還咬着牙打圓場:“嬌嬌不要說胡話。姑姑這是想着你将來的日子,難免又擔心又傷心。”
羅嬌嬌道:“我有什麽好擔心的?爹爹努力掙錢,就是為了養我,以後就是我不找男人,這些家丁護院,也夠保我一世富貴的。”
老子就是想來分你的富貴啊!
可這話,要臉的都說不出口。三伯娘不自覺抓緊了小七弟的肩膀,小七弟不爽地掙開,不敢打親娘,倒把氣撒在羅嬌嬌身上:“你做夢吧,二伯的東西都是給我掙的!早晚把你這個賠錢貨趕出去!”
三伯娘想去捂兒子的嘴,卻已來不及了。羅嬌嬌天生的笑模樣,衆人看着只覺得臉色未變,卻是她身後跟着的婆婆上前一步,翻着白眼手一揮,家丁仆婦便紛紛上前來,抓着人一個個往外扔,扔得最狠的就是那小七弟。唯對老祖母稍微客氣了一點,沒有扔,倒是叫了一頂滑竿,明請實綁,兩邊站着人牢牢把她摁在滑竿上,擡回了羅老大家裏。
羅員外聽說嬌嬌去了前堂,心急火燎趕來時,小姑娘已經把人都趕走了,正難得一見的嘟着嘴生悶氣。
羅員外搓了搓她的臉,哄道:“嬌嬌不值得跟他們生氣。放心,以後爹爹再不管他們了。來,寫一張斷絕書,貼到我那大哥和姐姐門上去。把他們全家姓名都一個個寫上,別回頭又漏了什麽遠房親戚。”
嬌嬌哼一聲。羅員外又叫了人,要去把那滿嘴噴糞的小七弟抓出來再打一頓,羅娘子卻走了進來。
父女倆都是一驚,須知羅娘子甚少主動來找他們的。羅娘子看着他們父女兩個,微微皺着眉頭,半天才說:“你不要這樣慣着嬌嬌,這事以後恐怕不能善了。”
羅員外下意識就想點頭贊同妻子,卻又反應過來,堅決擺手道:“你放心,我在一日,就不會叫你們母女受這個閑氣。”
羅娘子冷着臉走了。羅員外抱着女兒嘆口氣,也沒去追。
斷絕書貼出去,顧相城裏議論紛紛,說什麽的都有,有笑話羅老三那頭不要臉的,也有罵羅員外心狠手辣的,一句比一句難聽。羅員外渾然不管,左右他們沒再上門了,便繼續相看上門女婿。
如此一直到羅嬌嬌十三歲那年,終于有了眉目。羅員外相中了下半城一個菜農人家,家裏只有兩塊菜地,老鳏夫一個人帶着獨子,很是清寒,尤其冬日裏頭,常常斷了進項。
老鳏夫卻狠得下心,哪怕自己勒緊褲帶,也叫兒子三不五時去跟一位老先生學識字算賬。他那兒子也成器,學得認真,得了閑,不管伏署雪寒,都跟在父親身後一同種地賣菜,半點不偷懶。
羅員外就是在一個冬日裏看見他們的。當時天快黑了,沉沉地像要落雪,羅員外正要回上半城去,在暖融融的轎子裏看見前頭走着一老一少兩個人,老的那個要自己擔賣完了的菜簍子,少的那個不肯,還把棉衣脫下來裹在老的身上,便自己挑起擔子,一溜煙往前跑,叫老的追也追不上。
羅員外又叫人細細打聽,又親自把人請來家裏跟羅嬌嬌見過面。羅嬌嬌覺得很高興,那個種菜的少年郎因為父親疼惜,手上雖都是老繭,卻也幹幹淨淨,不邋遢不腌臜,看着精精神神的。
仿佛是春暖花開,東風順意,叫人只顧愛着眼前的盛景,誰也沒去想明朝是否風惡雨急。
羅員外勁頭十足,滿心打算着好好培養女婿,過兩年年紀差不多了就拜堂。眼看着事成定局,羅老三那頭坐不住了,心一橫,挑在羅員外出城收賬的時候,花光私房請了寨上的匪徒,把羅員外給殺了。
整理回來的屍首只剩半副,其餘的碎肢,要麽收拾不起來了,要麽被鳥獸吃了。
羅嬌嬌再沒了人撐腰,她的未婚夫婿想上門幫忙,都被羅老三的下人打得奄奄一息。羅老三站在羅宅大堂裏,站在羅員外靈前,穿着孝布麻衣,摁着同樣披麻戴孝的小七弟,給羅員外行了大禮,定了他繼子的名分。
大伯就坐在堂前,抖着手給小七弟改了族譜。
祖父母哭着什麽也沒有說。
羅嬌嬌連去靈前上香都不行,一堆人攔着她。家裏原本的下人,賣的賣關的關,一個都不見蹤影。原先跟羅員外關系很好的縣令,派人送了祭禮來,倒是跟羅老三相談甚歡。
那天夜裏,羅娘子終于來找羅嬌嬌,給她收拾了一個包袱,讓她去下半城尋未婚夫,趕緊出城,再也別回來。
羅嬌嬌問她:“娘,我為什麽要走?你是我娘,你會像爹一樣跟我站一邊,對嗎?”
羅娘子搖搖頭:“你爹不在了,誰跟你站一邊都沒用。走吧,若是我能走,我早就走了。”
羅嬌嬌拉着娘的手,她跟爹撒過很多回嬌,卻極少跟娘撒嬌。有人說她娘是被強娶來的,自己本就不願意嫁,羅家高堂也不喜歡,偏偏羅員外非要她不可。
也就是因為這樁婚事,羅家才那麽早就分了家,羅員外拿到手的起家銀子,還不夠羅老三一年的壓歲錢。
羅娘子掰開羅嬌嬌的手,把包袱挂在她那未曾經過一點風雨的肩頭,不由分說就将女兒推出了後門。
沒有厲害的婆婆和家丁跟着,羅嬌嬌走了很久才找到去下半城的路,又在下半城裏繞了半天,才尋到未婚夫家中。
可那少年郎已經斷氣了,屍首冰涼,老鳏夫抱着兒子枯坐在床頭,整個人仿佛化作了木頭,一動不動。
羅嬌嬌留下了包袱,那裏頭裝着厚厚一沓銀票,還有幾樣輕便的金銀首飾。她最後再看了一眼自己的未婚夫,便出了門,走上了上半城的回頭路。
還沒走到羅家,便聽得羅員外的遺孀上了吊。
生來就嬌滴滴笑嘻嘻的羅嬌嬌,躲在暗處等到夜深,才從狗洞鑽進了羅宅裏。那是她的家,哪裏有狗洞,哪裏沒人住,哪處屯着柴草哪處放着火油,她都一清二楚。
爹生前住的那座最敞亮的正院被三叔一家占了,祖父母在隔壁,大伯家住的是羅嬌嬌以前的院子。
還有姑姑,她上門給親弟弟燒紙,住在了西邊的客院裏,帶着兩個簪金戴銀的女兒。
羅嬌嬌力氣不大,那一夜卻好像用不完似的。春暖花開的時節,她一趟趟地避開人搬運柴草,汗水出了一身又一身,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累。
夜半三更,一場大火沖天而起,火油味濃濃地飄了老遠,叫救火隊都不敢上前去撲。
火燒得正旺的時候,羅嬌嬌重新穿上孝服,跪在靈前給她爹燒紙。柴堆火油都是繞着他們住的地方擺的,燒到停靈的正堂還有一會兒。
羅嬌嬌不疾不徐地補了這些天被他們攔下的孝禮,濃煙終于蔓延過來,不知是嗆的還是累的,羅嬌嬌軟綿綿地倒在了堂前。
恍惚中,她好像看見自己的爹就站在身邊,腳上有一條發光的白線,從棺材裏延伸出來,好像拴着他似的。
羅嬌嬌茫茫然地喊了一聲爹,再睜開眼的時候,已經到了地府。
她爹果然在身邊,像還活着的時候一般将女兒抱在懷裏。
羅員外指着奈河橋頭的隊伍跟女兒說:“嬌嬌,別去投胎了,誰曉得下輩子又遇到什麽腌臜人?乖,你去排那頭,以後就做個鬼差,風吹不着,雨淋不着,沒人能來害你。”
羅嬌嬌問:“那爹呢?”
羅員外說:“爹要去投胎的。爹還有仇沒報呢。爹要再跟他們做一家人去,要他們下輩子也不得安寧。”
羅嬌嬌抓着他直喊:“爹,爹!”
羅員外放開她的手說:“去吧,你就在地府好好等着,等哪天爹報完了仇,再下了黃泉,嬌嬌見着我,可一定要把爹認出來呀。”
羅嬌嬌說:“好,我一定認得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