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露不禁搖頭一笑,誰料想傾倒天下女子的狐帝白钰竟是這般的嘴貧,別說其他女子流連逡巡,這張臉,饒是她看了千遍萬遍,仍是會被深深吸引,看慣了玉郎平平無奇的相貌,一時竟難以适應了。
越往山上走,人聲便越發嘈雜,金頂的佛寺香火鼎盛得很,上下往來的信衆教徒絡繹不絕,他二人不願趟這場熱鬧,便折往半山深處,于一山澗旁,尋得一座廢棄已久的閣樓。之前的牌匾早已腐化不堪,已看不清題名,白钰稍一拂袖,便将破敗的樓閣修葺一新。
“露兒,你給個名字吧。”
“就叫…”只見山澗湍急,水聲清越,“就叫清音閣吧。”
自此,白钰婉露二人,便栖居于峨眉半山的清音閣,不時前往金頂的佛苑,混跡于一衆俗家弟子之中,留心凡人對佛教的理解與領悟。其實半山還有很多諸如清音閣這樣落敗的建築,早前都是道家勝地,有的被鸠占鵲巢轉而皈依參佛,有的便仍由雨打風吹去,庭閑草木深…
很難想象,一座不言不語的大山,卻這般鮮活地見證着…時代的變遷。
然而天宮歲月無窮無盡,人間千年,在神仙眼中也不過須臾的光陰。婉露在研究道教沉淪的緣由時,發現道家真正的興盛是從唐朝啓始的,那時的開國皇帝李淵為了為自家的漢人血統正名,使其帝位更加穩固,便杜撰了一個李耳托夢的典故,宣稱自己為老子李耳的後人。從此,道教被奉為唐朝的國教,而大明宮中最為宏偉壯觀的樓宇便是用以供奉道家的三清殿,皇族衆人皆為虔誠的信教徒。
“钰郎,你發現沒,道教最開始為統治者推崇,幾度興衰,最終卻因勢力過于龐大而被其抛棄…”婉露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而佛學講究因果報應,倒是順民愚民的好法子。”
“我覺得,不應該這樣看待這件事。”白钰緩緩道出自己的理解,“凡人皇帝主持了一場大辯論,名為‘佛道之辯’,因他個人的政治考量,最終裁定佛學更勝一籌,道教從此一蹶不振,這看似,是道沉淪的緣由,但其實,這是歷史的必然。”
見仙子投來不解的眼神,白钰淺淺一笑,繼而說道,“天庭當初安排老君下凡,化名李耳,發揚道學,的确為天宮的充盈提供了不小助力。但,随着社會的日益發展,凡間的生活愈發多姿多彩,不管是中秋的煙火,還是廟會的戲臺,人們可以消磨的閑趣越來越多,又何苦遁入山門,凄行苦修呢?”
是啊,婉露不禁陷入沉思,跳脫凡塵再來看待這件事,似乎凡人的生活比天宮還要熱鬧的多…不過就是壽命短些罷了,但若活的快活,六十年抑或六千年,又有什麽差別。
“盤旋蜀地時,秦太守李冰修築的都江堰,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钰繼續說道,“雨露是神賜的,災禍又何嘗不是呢?恩威并施的是神,默默接受的是人,然而都江堰的存在,恰好也說明了,奮勇反抗的,也是人…人與神,其實誰也不欠誰,本就是平等的。所以神族,沒有理由歧視人,也沒有理由排斥凡仙。”言罷,他輕輕握住婉露的手。
燈火如豆,神君的輪廓被映照的影影綽綽,愈發柔和。
婉露有片刻的失神,白钰…他怎麽可以,怎麽可以這般溫柔?不,他其實并不關懷衆生,因為衆生平等,并不需要誰來垂憐。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順應天地,最好的安排。
當抛卻了先入為主的偏見,再來看待當今佛學,婉露終于參悟到了些許真谛,當抛除雜念望斷紅塵之後,她的心境,真是前所未有的安寧。也許,凡人大概是懂得了,沒有長生,也不求長生,只求今生今世活得潇灑坦蕩,無愧于天。修道一心想成仙,修佛是真的想成佛嗎?未必,更多的,是求內心的安寧吧。
她漸漸明白了,并非是人抛棄神,也非是神厭棄了人,這其中的因果,皆緣——人,只是人。
當她正想把自己觀察到的東西形成結論,彙報給紫微宮時,卻不料竟在山中偶遇了天帝。
峨眉已入隆冬,大雪封山,但仍擋不住信徒朝聖的熱情,積雪被行人踐踏消融後,山階愈發濕滑陡峭。她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向山下行去,一雙金絲緞面的鞋履卻不經意間,撞入她瞳眸。
那雙鞋子,她再熟悉不過,是她親手,為天帝做的。
驀然擡首,恍惚已許久未見的人,正端端立在五方臺階之下,帶有些微的笑意。
“陛下…”良久,她終是喚出了…這兩個字。
清音閣突然熱鬧起來,原是天帝陛下帶着兩位仙子駕臨,寂遙不着痕跡地環視了一圈,發現這清音閣處處皆有另一人的仙氣留存,臉色不由陰沉了起來。倒是寧笙見着了婉露,格外親熱,幫忙整理客房。
滄雲兮則和寂遙坐在堂屋裏,悠悠品茗。
“這蜀中的山川,比起我們西天的茫茫雪原,确然是秀氣靈透的多呀~”滄雲兮不禁贊嘆,就連這雪芽茶也十分清潤恰口。
寂遙并未回應只言片語,确切地說,他端着茶碗但未曾飲下半口,他只是牢牢盯住了門口,他感應到,這屋子的另一位主人…就要歸來。
寂遙陪自己游歷人間數月,平日裏皆是熱絡的,怎得今天眉頭緊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失落之餘,不禁讓她惶恐,猶記上次在人間匆匆将她撇下,似乎也是在見着了婉露之後?
難道…?
她阖上茶蓋,将那碗香茶放回桌案上,默默安慰自己,不會的不會的,他們相守萬年,要是寂遙對她真的有意,怕是早就立妃了,不會的不會的…
而婉露這邊更是心情複雜,也不知是什麽因緣居然能在峨眉遇上陛下,然而更讓她迷惑不解的是,他居然還打算留宿幾日…
“寧笙仙子,你們這趟出行,所為何事呀?”她試探道。
寧笙面上有稍縱即逝的難堪,随後笑笑說道,“其實,是陛下同雲兮仙子的約會,我不過是跟着…做一些打雜伺候的事情。”
堂堂老君之女,居然放下身段去做那些下人做的事…婉露不禁搖頭,這又是何苦?這微妙的轉變,卻使得她心神一震,她現在看待寧笙,就好似當年南煙看待自己一般…心疼身陷囹圄的愚癡子,又暗暗慶幸自己,終是脫離苦海。
言談間,外出賞雪的白钰得歸,還未來及拂去肩頭的細雪,就見屋裏正坐着兩位面熟的仙人。也只是剎那的困惑,青衣神君稍稍一揖,“天帝,雲兮仙子。”
左等右等的人終于回來了,卻讓他大吃一驚,本以為會是那個容貌稀松平常的玉郎仙君,不曾想,竟是儀表堂堂的青丘狐帝白钰?!
不,寂遙穩住心神,婉露絕非朝三暮四之人,回想起在南煙的婚宴上,這狐帝便對他的近侍女仙青眼有加…只怕所謂的玉郎仙君,根本就是他本人喬裝的!
呵,真是好心機…
“狐帝?”滄雲兮迷惑,“你怎會在此?”
神君淡然一笑,月朗風清,“我和露兒,隐居峨眉,已兩月有餘。”
滄雲兮驚得說不出話來,要知道,狐帝白钰的終身大事一直都是六界之中最熱門的談資,不知有多少女仙,找過多少托詞入境青丘,只為與狐帝來一場驚天動地的絕美邂逅。但凡舉辦大小宴會,皆會向狐王宮遞份帖子,不為別的,只為吸引更多女仙捧場,當然,除非王公王母或者天帝的邀請,其餘的,白钰一概婉拒。
三萬年來,多少神女前仆後繼,只為一瞻他的風姿,到頭來,他卻和一名小小道仙在人間隐居??
哎,滄雲兮不禁搖頭,不知這泱泱六界,得有多少芳心破碎,深閨夢醒…
只有寂遙知道,白钰這話,是沖着他說的。
他第一次以這樣的身份同他說話,便問去了婉露的名字,不曾想,這才第二次,便是向他宣誓主權了。
但,婉露是他的近侍,是紫微宮的掌事仙子,沒有他的許可,誰都不能将其奪走!
向來隐忍的天帝,并未顯山露水,只是雍容一笑,淡淡道,“真是幸會,不想會在這山盡林深處,偶遇狐帝。”
“呵,既然天帝在清音閣做客,會遇見在下便是必然…”頓了頓,白钰繼而說道,“你們且先坐着,我上樓看看露兒。”
眼見人已登上了樓,滄雲兮才低聲吐槽,“一口一個露兒,這麽親熱的嗎?都已經兩月有餘了,只怕是早就靈修過了吧?…”
滄雲兮說得小聲,但仍是一字不差的入了天帝的耳朵,是啊,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難說會發生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