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璇擡眸,對上孟闕深沉的眼神,一時有些反應不及,怎麽好端端的,閣主突然說這種話?
“主上可是有什麽事情,要着清璇去辦?”
她心裏隐隐有不好的預感,自滄雲淵走後,孟闕便愁眉不展,随即花了兩日巡遍四海,忙得連阖眼的時間都沒有。
孟闕自墟鼎取出一只方盒,那方盒外形看着,似是青玉的材質,但隐約泛出瑩白的亮光。清璇恍然大悟,這秘盒應該同玄光扇一樣,亦是由初代玄天青龍孟章的鱗甲煉化而成。
能用初代蒼龍鱗甲以貯藏的東西,定不是尋常物件,她心想。
“這是蒼龍閣的符契…”說着,他将盒子向清璇一遞。
符契??
蒼天,她哪裏敢接這種東西?!
撲通一聲跪下,她誠惶誠恐:“主上,為何,為何突然要将這般重要的物什交于清璇?”
四象主神,皆有其符契。換做人界的說法,那便就是傳國玉玺,其重要性可想而知,不到萬不得已之時,又豈能輕易交與旁人。
“過幾日,我便要渡過歸墟,去一趟員峤仙島。”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只怕我此去,是有去無回了…”
“閣主何出此言?”清璇不解,“滄雲淵不說那員峤仙島根本不存在嗎?”
“他是被黑影控制,撒了謊,渡過歸墟,往東七萬裏,便是員峤仙島。”
“黑影?…”清璇喃喃出聲,神色莫名。
“是的,也曾在島上出現過,按照滄雲淵的說法,那黑影的老巢便是員峤仙島。是他,将這不知來歷的魔氣,帶出了歸墟,進而肆虐六界四海。”
“既是有去無回,那為何閣主,你還要去呢?”清璇揪着眉,面露難過。
“因為這黑影的目标…”孟闕嘆息,“是殺死南袖。”
“夫人?”清璇一驚,困惑無比,“為何是夫人?”
“我思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孟闕神情冷肅,深沉說道,“忌憚。”
能完好無缺的從羲和宮回來,袖兒絕非凡俗,但饒是他探了再探,也沒能探出她的真身究竟是什麽。她的識海是一片混沌,什麽都看不到。
只有一個解釋,她的真身被封印了,且是一個了不得的封印,當今之世,恐怕除了王公王母,無人能解。
黑影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在袖兒的封印解除前,殺掉她。
黑影看似強大,但極其受限,完全依賴于宿主的怨念。怨念越大,它的破壞力便越強,宿主若是心平氣和,那黑影便會被完全壓制。
滄雲淵跋山涉水遠渡重洋,去尋那員峤仙島,本就是為了,去尋一件于他而言很重要的東西。但他翻遍了整座島,都沒有找到,心中突生怨念,才讓那黑影有了可趁之機,潛入他體內,從而越過了歸墟。
如今白舒上神雖用大量靈力暫時壓制住了白钰身上的魔氣,但随着時間流逝,那壓制會日漸衰弱,白钰仍是會受黑影影響,進而被它控制。說白了,如今的白钰,就像是一顆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爆的炸/彈。大戰那天,他所表現出來的吞天滅地的超強戰力,能瞬間滅殺南袖…
如果能消滅這黑影的根源,或許,能救袖兒和白钰一命…
“主上?”眼見孟闕陷入沉思,清璇試着喚回他的注意力。
“嗯,你說。”孟闕回神過來。
“你為何把符契交給我,而不是夫人呢?就算,就算閣主回不來,也還需得夫人主持大局啊…”
“不,”孟闕搖頭,“既然黑影是從海上來,那這裏就不是安全之地,我斷斷不能,讓她留在蒼龍閣。更何況,她怕海怕得緊,真被黑影困在這島上,只有等死的份。”
“那這符契…?”
“若我真的回不來,便把這盒子送去北海,屆時由北海龍王來主持蒼龍閣。”
孟闕面上無甚表情,十分平靜的布置着這一切,清璇卻只想哭。
所以,所以這些天,他竟是在殚精竭慮夜以繼日地安排着自己的……身後事嗎?
“夫人知道這一切嗎?她知道你為她做的這一切嗎?”她終是落下淚來,哭得不能自已。
“清璇…”孟闕看着眼前跪地恸哭的仙子,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以示安慰。
“若你能早點化龍就好了,這符契,便不用轉交他人了。”他目露惋惜。
“主上?”清璇驀地擡頭,語氣遲疑,“可我非龍族,我只是一只蛟…”
“就像袖兒說的,是龍是蛟,又有何分別呢?蒼龍閣有你,我才能放心…”
“閣主放心,清璇定當堅守蒼龍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她重重一叩首,字字堅決。
孟闕眸光深沉,暗下自嘲,孟闕啊孟闕,你真是個自私涼薄的,居然以退為進去賺臣下的忠心…活該你命短。
只是…只是,我怕是看不到小龍降生的那天了。
啊,好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啊…
愛惜地摩挲手中的青鱗方盒,他仍記得父親臨行前将這盒子交于他手上時,那極其肅穆鄭重的神情。這秘盒裏裝的,不只是一枚可號令四海的符節,更是父神母神舍生忘死拳拳守護的一番心血,是他必須承擔不容推卻的肩頭重任。
自打知曉南袖懷孕的那天起,他便無數次的幻想過,終有一天,他也能親手将這盒子交到小龍的手上。他一定會小心翼翼地接過,面上是亟待一展宏圖的壯志豪情,其中也會夾雜一絲自我懷疑的憂慮與忐忑——一如當時的他。
正如袖兒父母所言,三百年,真是太長了…
收起漫無邊際的遐思,孟闕絕知現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斂了神色,低眸看向伏在地上的清璇,她居然還在默默抽泣…
他搖頭一嘆,記憶中,這還是第一次見她哭。
七千年前,本也是個跳脫懵懂的小仙子,許是跟他跟的時間太長,漸漸也無情冷感了起來,絕少有太過的情緒起伏。今日這般毫無避諱的流淚,倒是真讓他生出了命不久矣的凄涼之感。
“別哭了,”他将她扶起,正式将方盒交于她手上,鄭重其事地說,“本君要你保管這符契,勝過珍惜自己的性命,可能做到?”
“清璇,定不辱命!”她抹去眼淚,一字一頓,字字铿锵。
他微微颔首,面上有一絲說不出的笑意,好像…該交代的,也都交代的差不多了。如今——
只剩袖兒了。
正思忖着,忽而眉心一痛,他大驚失色。
糟了!袖兒出事了!!
人間·杭州
在白钰的記憶中,那天晚上的雨并沒有下太久。
他擡眼望了望深沉的夜空,那淅瀝小雨便戛然而停。
南袖不禁暗自咋舌,白钰現在的修為莫測高深,怕是真的可以改天換地…
連天的雨停了,而風卻固執的不肯停息,竹林婆娑,光影搖曳,一陣又一陣的沙沙作響。
南袖本來以為,她會和白钰就這樣默然對坐一整夜,不成想,那緘默已久的白發妖君突然開口問道:“你為何跟着我?”
“她讓我好好照看你,我不知道怎樣做,才算是‘好好照看’…”她苦澀一笑,“在我沒想好之前,只能寸步不離的跟着你了。”
“我很好,無需照顧。”他呷了一口茶水,淡淡說道。
“很好?”南袖不信,“那為何…不再着青衣?”
白钰一滞,緩緩放下茶盞,半晌,悠悠道:“青出于藍,沒有藍,何來青衣?”
“她要你活着,好好的活着…”她面露哀傷,“她怎會忍見…你如今的模樣?”
如今這…血腥暴虐,冷酷肆意的模樣。
“活着已是艱難,更何談‘好好的活’。”他的目光,始終落在窗外。
時值今刻,白钰才發現,原來黑夜中的西湖,也只是一片深不見底噬人的黑潭。
他略略皺眉,西湖——不該是這樣的。
略施術法,一星光點竄入夜空,如同一枚石子落入亘古寂默的湖泊,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籠罩整個人間的夜色亦随之漸漸散開。然後月落日升,竟是迎來了朝陽?!
天,這才天黑了不到一個時辰!
南袖有點懵,白钰不是‘可能’可以改天換地,事實證明,他是‘絕對’可以改天換地,而且輕輕松松,不費吹灰之力…
坐在她對面的人到底是誰?她突然有點害怕。
容不得她多想,将将才停下的雨,又若有似無的自天際飄落下來。她不禁暗自翻了個白眼,如此毫不顧忌肆無忌憚,可憐的凡人們遲早要被他玩兒死…
當然,魔頭就要有魔頭的自覺,六界四海怎麽想,與魔頭無關,他只管自己高興即可。
天亮了,茶也喝的差不多了,雨與西湖業已備好,白钰一個掐訣閃身來至了斷橋上。
他撐着一柄油紙傘,墨色的衣袍在風雨裏飄搖,等着一個再不會回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