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钰的長發蓄到腰際,是十年之後的事了,曾經鮮明的燙破皮膚的十二戒疤,早已尋不見痕跡。
“師父,今次,還是剪去三寸嗎?”婉露動作輕柔地梳理着手中的青絲,一把軟剪就在案邊。
案上的香爐升騰起絲絲縷縷的煙氣,将銅鏡中俊美無匹的容顏影綽了三分,餘光落在身後的婉露身上,白钰沉吟片刻,最終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全天下的道姑,大概只有婉露穿得像天上的仙子吧?仍舊一襲脈脈天水藍,只是将高階女官的緋麗仙裙,變作了隔情絕欲的道袍而已。
是的,他們未能成為夫妻。
十年間,一直克己守禮,以師徒相稱。
婉露已為他修發多次,她并攏四指,估摸着三寸的界限,“咔嚓”一聲,青絲同雜念一并落地。
香氣缭繞間,白钰微微阖了眼睛。
婉露第一次見到的白钰,身着一襲月白的僧袍,在風雪中是那樣出塵。僧袍之下卻藏着一顆道心,他等她良久,非是要娶她過門,而是認她為徒。
雪,突然就下大了。
她立在漫天風雪中,有些不知所措。
原來她頗具仙資,是修仙的好苗子;原來他非是潛心禮佛,只是剃度了更好避桃花;原來他等她十八年,只是為了渡她成仙,他別無雜念…
呵,一個和尚,口口聲聲要渡她成仙?
可能真如寂遙哥哥所言,這就是個口出诳語的妖僧,這就是個妖言惑衆的瘋子。
妖?
大概真是遇到惑人惑心的妖精了。
她笑靥如花,嬌嬌俏俏喊了一聲“師父”,這一喊…
就是十年。
十年間,她并沒有修出所謂的憐愛天下人的道心,她只是把對白钰的愛慕壓抑在了心底的最深處,已經很久不曾拿到太陽下曝曬過了。她只需要眉眼彎彎,只需要淚眼婆娑,一行一止都将天真無邪貫徹到底,他總會輕輕攬過她肩頭,或無言或嘆息,堅定地保持着不遠不近剛好三寸的距離。
如此,她已心滿意足。
不過,師父也并不總是依着她的。那日下山逛集市,往來熙攘人多嘈雜,也不知從何處生出的操心,白钰将棉質的白色袖角遞來,示意她好生牽着莫要走丢了。
呵,十年了,師父還拿她當小孩子~彎彎一笑,欣然握緊。棉質的衣料雖說耐用,但她的師父如此俊朗,還是高貴的絲綢料子更襯他的氣質,日前爹爹送來好些又順又滑的極品緞子,可好好與他做身衣裳…
感受到袖端傳來的緊繃,白钰回身看去,那藍衣的小道姑果然又想事想的出神了。修道十年了,還是為俗事凡物所累,如此這般,她何時才能修得仙根,何時才能與他于天界重聚?
露兒,我豈止等你十八年…
他知道,他就知道,洗仙根,修仙根,哪是那麽容易的?今生今世,相愛不相認,相近不相親,這天大且難言的苦楚…
還有的磨。
“師父,你在想什麽?”
耳邊傳來溫溫軟軟的女聲,白钰回神,只見婉露正眨着一雙秋水眸子,困惑地望着他。那雙眼眸如此澄澈,萬千星光都被揉了進去,他曾無數次失陷于這樣一雙眼睛,他曾與她無數次的靈肉合一…
原來,為俗事凡物所累的那個人…自始至終都是自己。
我在想什麽?從頭至尾,我都只是在想你,
而已。
“走路專心些,跟着我,別丢開我的衣袖,知道嗎?”他溫柔的過分。
他對她溫柔是習以為常的,從未覺得有何過分,可這樣一副暖的能化冰的表情落在婉露眼裏,簡直就是天人谪凡,恨不得整顆心都貼上去。
天知道,她有多想越過這界限去,她有多想繞過這清淺的袖彎,牽了他溫實的手掌去…
可到底,她只是乖巧地點了點頭,握着袖角不松手。
“師父,那裏有賣花燈的,露兒可以去看看嗎?”她搖搖手裏的,屬于他的袖擺。
對婉露撒嬌一向沒轍的白钰,只能是颔首應允:“我們過去吧。”
花燈鋪子裏,堆滿了各式各樣精致絕倫的花燈,有蓮花金魚,還有蝴蝶龍鳳之類的。婉露挑來選去,最終卻選了角落裏的一只狐貍花燈,然後擡眸看着白钰,示意他付錢。
白钰看了看她手裏的花燈,若有所指地問:“那麽多好看的花燈你不要,怎麽選了角落裏沒人要的狐貍燈?”
“誰說狐貍燈沒人要,”婉露頓了頓,接着說道,“應該是其他的狐貍燈都被搶光了,只剩這只可憐的小狐貍,還蹲在角落裏,苦苦等着他的有緣人呢~”
白钰暗下嘆氣,可憐是真可憐,等的辛苦也是真辛苦…
唉…嘆氣歸嘆氣,還是付了銀錢,牽着小徒兒出了店鋪,還沒走幾步,婉露的視線便牢牢粘在了那滿竹竿的冰糖葫蘆上了。
白钰心下一沉,怎麽人間所有的夜市,都有賣冰糖葫蘆的??
天生神族的白钰自是不懂凡人修仙的艱辛,此次下凡為了襄助婉露重修仙根,他特地鑽研了衆多與修行相關的書籍,其中就有一條——禁吃甜食。
這是幾代道人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聽說甜的吃多了人的衰老會加快,若想留駐青春早日得道,就得戒了甜食,簡而言之就是——抗糖化。
除了這個,有一本書,還記載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說什麽天上的空氣比較稀薄,告誡道人們要勤加鍛煉,擴大肺活量,憋氣憋得越久越好…對了,他想起那本書的名字了——《科學修仙,快樂升天》。
白钰收回思緒,搖了搖頭:“我們修道之人,是不能吃甜食的,那只會加速衰老,于修仙不利。”
一心盼望婉露早日修得仙根的白钰,自是不願她吃這糖葫蘆的,可一對上那殷殷切切的眼神…他的心瞬間就被融化了。
“只能選一個。”這已經是他的底線。
“可是,可是山楂和蘋果的我都想要…”哼,小孩子才做選擇呢!
白钰避無可避的,再次對上小徒兒那殷殷切切的目光…
唉,算了,面對婉露,他根本沒有底線。
于是,蘋果和山楂的糖葫蘆他一樣買了一根,接過糖葫蘆時,他竟有些手抖。這場景,是多麽熟悉啊…他也曾這般,只不過花費了幾文銅錢,買了兩串紅彤彤的糖葫蘆,就輕輕巧巧的,賺取了仙子燦若春陽的笑顏。
那時的仙子,他抱過,吻過,肌膚之親近在咫尺…一切是那麽遙遠,又那麽真實。
如今的婉露,純白如紙,他努力做好一個稱職的師父,不讓她察出絲毫…他滿心底裏的绮麗的遐思。他不想她失望,不想她看穿他的龌龊心思,他利用了她那顆渴望得道成仙的心,才将人留在了身邊…若是,若是被她看穿,被她鄙夷,她一定,
一定會離他而去…
不,他不能讓她離去,他可以忍,也可以等,可以不共枕,但一定要同長久。
長長久久,再不離分。
将一時怔愣的白钰看在眼裏,婉露知道,他一定,又是想起某個人了。也許他自己從未察覺,他時不時地,就會露出這樣一副憂思憂慮的神情。
是誰呢?總讓他想起,總讓他嘆息,讓他片刻不得忘卻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師父,白钰,露兒陪你十年了,你還是不能…忘懷嗎?
“師父,露兒手裏已經有花燈了,再拿糖葫蘆就得放開你的袖子了…”她語氣懊惱,成功喚回白钰飛遠的思緒。
“把燈給我吧,”接過花燈後,将山楂糖葫蘆遞給她,“蘋果的晚些再吃。”
是甜的,溫柔的,師父果然還是愛重她的。
至于他無法忘記的那個人是誰,又有什麽重要的呢?至少,現在陪在他身邊的,只她一個。
如此,她已心滿意足。
十年又十年,他們都在慢慢的老去,誰都沒能悟出所謂的“道”。
道——究竟是什麽?
她真的很想,很想悟出來,因為她日漸垂老的師父,是這般的焦急。他總是惶恐,他總是自責,他總是厭恨自己的無能,沒能引導她修出仙根來。
仙根?那又是什麽?有那麽重要嗎?有你重要,有我重要,有你和我…重要?
師父啊,白钰啊,我不知你的道是誰,但我的道卻無比清晰——是你。
“露兒…”他彌留之際,喚她于榻前。
“師父,露兒在。”她已經老得皺紋斑斑,但在他面前,她仍然是他的露兒。
“露兒,喚我一聲‘钰郎’吧!你一直,都是這樣喚我的…”
他蒼老幹枯的瞳孔正在迅速的渙散,她不忍拂了他這唯一的臨終遺言,可是…可我不是你在等的人啊?
是誰,到底是誰啊?喚你為‘钰郎’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為何她不來見你,你候她一生,我候你一生,她竟都不來看你…
天底下,哪裏去找這般狠心之人?
“钰郎。”
他笑了,因衰老而愈加僵硬的面部,笑得很是艱難。
她卻哭了。
她同樣蒼老的眼睛,早不複當年的澄澈明清,卻也能落下一滴淚來,這大概是她這無無聊聊一廂情願的一生裏,最後的一滴淚了。
“露兒,別傷心,我只是暫時離開你,已經沒有誰可以将你我分開了…”
今生沒能修得仙根也沒關系,還有下一世,頂多不過是,再多認識一次。露兒,我會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你回來的那天為止。
那晚,峨眉的風雪不止,清音閣中的燭火徹夜未熄,她送走了她的師父,給了他一個體面的葬禮。
她的心境卻出奇的平和,她幾乎就要…擊缶而歌了。
生生死死,緣生緣滅,這本身就是道。
你在等的人沒來,我在等的人也沒來,就像天上的雨,到底沒有下下來——這也是道。
你說你只是暫時離去,沒人能将你我分開,是啊,哪裏能分得開?你活在我心裏,刻在我靈魂裏,下一世,下下世,生生世世都不能被剝離。
這還是道。
有你,我才有根,是以——你便是我的仙根。
是啊,我根本就不需要修什麽仙根,你就是我的仙根!!
胸腔裏似乎有一股暖流湧出,橫沖直撞将每一根血管都貫通,她白若皓銀的發絲随即變得烏黑亮麗;臉上遍布的老得吻都吻不穿的皺紋消失殆盡;一雙霧霭重重近乎幹涸的眼睛複又清明…
佝偻的背變得直挺;蹒跚的步伐重回輕盈;身上褪色的灰藍道袍竟變作一襲,她從未見過的絢麗無比的藍色衣裙…
“露露…”
恍惚詫異間,有莊嚴的女聲自虛空傳來。她尋聲源望去,只見一紅衣斐然的女仙自半空徐徐落下,娉娉婷婷立在她的身前。
天,她身上貴重的仙氣是那般壓迫,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身,恭順無比:“參見神尊。”
漆黑如墨古井無波的眼睛,有稍縱即逝的一瞬的黯淡,她聲線沉穩,顯得冷清:“平身吧。”
婉露垂手立在一旁,卻又忍不住地拿眼去瞧,眼前這位無比高貴的女神。
“你看我作甚?”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你好眼熟…”她不解地撓撓頭,“可我不過一介剛剛得道的小仙,怎會見過你這樣位高品尊的神仙呢?”
“你和我一起打過馬吊的,只是你不記得了。”南袖看着她,眉目慈和。
天,自己怎麽可能有資格,跟這般尊貴的神仙坐在一起搓麻呢?等等,我好像不會打麻将?…
南袖只是溫柔地看着她,她曾問過白钰,是否真的願意,讓婉露永忘前塵。不得不說,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于她,于白钰,都是。
藍衣仙子将永遠忘記她曾有多麽的愛那只九尾狐,也将永遠的忘記她曾有多麽的珍重,她們之間的這份友誼。
可到底是不忍婉露吃苦,于她,于白钰,都是。
忘了就忘了吧,有她南袖存世一日,天地宇宙,六界四海,再無人能輕慢于她。
“曾經的狐王宮,改名為山月居,山立在原地,一直在等他的月亮…”南袖瑩白如玉的食指于婉露額頭輕輕一點,數萬年的靈力便湧入她金丹,“去吧,他在青丘等你。”
“喚他為‘钰郎’的那個人,他一直在等的那個人…從來都是你。”
婉露一怔,心中一時百感交集。原來,原來他們之間從來不曾有過別人…蹉跎這一世,不過是為了悟得做神的道理——愛而克制,不追不執。
人間一世,的确是苦了些,曾多少次想過放棄,曾多少次想過離去…到底還是堅持了下來,一顆心愈久彌堅,終是擺脫了凡情,隔斷了紅塵。
“拜謝神尊。”
她伏身,磕了三個響頭,鄭重拜謝這萬年靈力的恩賜,随後起身,向遠天駕雲而去。
有人在等她,那個人一直在等她,這一次,她不要再做師徒。
白钰,你該是歡歡喜喜熱熱鬧鬧的——
娶我過門了!
青丘·山月居
曾經的狐王宮,如今改名為山月居,正吹鑼打鼓的舉行着一場盛大的婚禮。
盛大,并非在于它的規模,其實參加婚禮的人也就白钰的父母以及現任狐帝狐後,再加上南袖,統共也才五個人。
盛大,只是因為南袖罷了。
至高無上的神尊,終于暫時離開了瀛洲島,親臨青丘前狐帝的婚禮現場,只是為了做一回婉露仙子的娘家人。此等新聞一經傳出,六界四海都大為震懾,婉露仙子有南袖這尊大神做後臺,天上地下還有誰敢招惹?
到了山月居,一進大殿,紅衣女仙很自然的落座高位。白钰的二位高堂只能恭順地站在殿中,南袖斜睨了他們兩眼,臉上始終無甚表情。
趁着新人還沒來,南袖冷淡地問:“白家的族譜…可是帶來了?”
“回神尊,帶來了。”白舒将手中籍冊恭敬奉上。
南袖接過,幻出玄墨筆,翻出記有白钰的那頁,在他的名字右側,認認真真寫下“婉露”二字。白钰曾怨她破壞了他精心安排的求婚,他的姓名旁邊空空蕩蕩,到底沒能落下仙子的名字,今次,她便圓了他們的遺憾。
只是…大神突然皺起好看的眉頭,
她這字啊…真是爛的沒眼看!
盯着那歪歪扭扭跟螞蟻爬似的,與她如今身份極為不符的字跡,她真想把手裏的這本族譜給撕了。這個時候,她便不可避免地,又想起那該死的青龍來。
他曾叮囑她,要記得練字,可是他不在,誰教她習字?誰敢教她習字?
甚至,甚至就連婉露見了她,都不由自主地向她下跪行禮…
她無聲地嘆息,看來,她真正的歸宿,只能是那無極孤寒的無上天。
正感慨着,一雙新人執手相攜,齊齊入殿來。
按了青丘的規矩,他們身着大紅喜服,兩人腰際各墜了半闕白玉佩,皆是笑意盈盈。
漫天彩霞是他們的布景,千鳥喜啼是他們的歡奏,狐帝白宣親自為他們司儀唱禮,狐後南煙親自為他們奉上醴酒。
這一次,他們終于是祭告過天地,執飲過醴酒,名正言順無可争議的夫妻。
從此,無過無錯,決不相負。
那晚,向來冷情冷性的神尊南袖,卻因為高興,多貪了幾杯。她像是終于完成了一件大事,絕知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事可以勞動她了。
直至十年後,白钰和婉露的女兒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