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缇……別回頭
11、
言罷,徹曦将軍如鷹隼般犀利的目光死死鎖定住。
我擡頭望着界玄,手中不由冒出許多冷汗。
他仿佛也感受到我的不安,輕輕捏了捏:“哦?有這種事?”
語氣輕快地似乎對他來說是什麽從未聽聞的芝麻小事一件。
徹曦将軍接着說道:“此事涉及尾宿星君,還請一同行至天誅臺,由天道審判。”
先前就已聽說過天誅臺,若是犯下天條的仙神站上去,不消多時就會被上古神罰折磨得痛苦不堪,神魂俱散。
還以為子錄背着我做了什麽瘋事,竟是涉及我嗎。
不過……
“我問心無愧。”
站上天誅臺,開啓審判之時,我在臺下看見了照緋和雲犀的身影。
倆人眼中的嫉妒幾乎快要溢出。
其實她們舉劾界玄,除了奔着得不到就毀掉,另一大原因我想我是那個最清楚的。
數百年前,衆神歸位,六界安寧。
遂天谕降下,收回凡人登仙權利。
人間的八大神山曾經是連接神界登仙橋的通途。
卻在數百年前因天谕毀了七座,唯餘一座通途緊閉的昆侖山。用以維持人間清氣。
而界玄在神界的職責便是掌六界通行之門。
她們以為我登上神界是因為界玄私下為我打開了昆侖山的登仙橋嗎?
我只能笑她們,根本不懂。
所謂的天道公平,乃是世間第一等的無情與殘忍。
12、
芒山巫女若非天谕降下,不得私自與人結親,在此之前要以純潔之身侍奉神山。
可我自那場祭典晚宴之後便已不是了。
這件事本應該爛在我和子錄的肚子裏,可消息居然不胫而走。
事發過了沒幾天。
族長帶着幾個自稱看見我醉酒被男子抱走的人上門。
于是我被押走驗身審問。
族中一群阿婆不管我的哭喊把我衣裳全部扯破。
我想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日絲帛寸寸撕裂的響聲比在我身上紮刀子流血還痛。
自小開始,我是那麽驕傲地以成為芒山巫女侍奉神山為榮,整個芒山無人不知……
可她們卻用最下作的詭計和最殘暴的方式一次又一次踩爛我的骨頭。
阿婆們最後驚恐地跪在族長面前:“族長在上,下任巫女……星缇已不是純潔之身!不可再繼任巫女之職啊族長!”
堂上,那幾人一下子胡謅男子是先隐,一下子又說是子錄,還有甚者說其實是有七八個男子将我帶走……
我在內屋聽了無力為自己辯解,淚流滿面一遍遍說:“不是,都不對,不是這樣的……”
這樣荒唐的事終結在了子錄的劍上。
13、
他揮劍砍了堂上那一群胡說八道的人和撕我衣裳的阿婆。
渾身浴血地走進內屋,把地上破爛的衣裳一件件撿起。
然後一件又一件地替我穿好。
“你怎麽還哭了?”我嘶啞着聲音問他。
眼淚一顆接一顆滑過他的臉頰。
混雜着鮮血,砸在地上。
“是我不好。”他說。
我擦着他的淚,搖搖頭:“是他們的錯。”
他看着我許久,蒼白的唇笑了笑:“我帶你出去,好不好?”
外面大堂之上死屍橫七豎八,血濺得連梁上都是。
我安撫地牽住了子錄的手:“子錄,我們……離開芒山吧!”
事與願違,族長似乎預料到了這些,帶着人守在山腳。
我知道我們走不了了。
可子錄仍不放棄,最後被一群族人壓着打折了雙腿。
随即,我們兩個被關在後山的鎖仙牢中。
唯一慶幸的是,我和子錄一人一間挨着。
我看這山壁地牢:“還不算太差,有你能跟我說說話。”
子錄的雙腿被破布包了起來,用鐵鏈捆鎖着連接山壁,有氣無力地着看我:“巫女大人看開便好。”
我怔了一下,若是換一個人在現下還要喊我“巫女大人”,我一定會生氣的吧。
是他,所以我并不生氣。
我說:“是我連累了你。”
子錄皺着眉:“談何連累?”
“一切皆是自願。”
我轉過身,手腳上的鐵鏈簌簌作響。
拿起地上的小石子在山壁上塗塗畫畫,別扭道:“你喝酒又不是自願的。”
過了好久好久也沒人再說話。
幾乎是在我靠着山壁快要睡着時,聽着另一邊傳來輕微沙啞的聲音:
“你怎知我不是自願的。”
14、
我們每日數着山洞頂部那一束透下的日光标記日期。
半年過去,子錄的腿好了很多。
期間只有我和子錄的母親以及師父來看過我們。
母親告訴我,天谕不曾下诏廢除我這個巫女,所以族長暫時不會拿我們怎麽樣。
我說,我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族人的事,何至于此。
可這些事情,所有的好的壞的讓人遺憾憤怒的事情,最後都終止在了一個大火沖天的雨夜。
整個芒山在天火之中覆滅。
山石滾落,砸碎了鎖仙牢。
當時的我卻只以為是普通的山體塌陷。
鑽出牢籠使勁扒拉着子錄的牢房門,邊哭邊喊:“你再撐一會,我馬上就救你出來!”
上天似乎總是在我們二人之中憐憫其中一個,山石埋了他的牢房,只留一息縫隙讓他站立。
他卻笑着說:“這麽大的山石堵着,我出不去了星缇。”
“不用白費力氣了。”
“你走吧。”
“你先出去,或許還能救其他人。”
對,其他人!我的腦子似乎終于轉了一道彎:
“子錄你等着!我去叫其他人過來!”
“你等着!等我回來救你!”
我最後沒能回去救他,因為從鎖仙牢爬出去後才發現自己多可笑。
整個芒山黑色山火火光滔天,四處塌陷。
山崩地裂。
無數芒山族人在嘶喊掙紮。
族人召喚再多的雨水也澆不滅天火,施展再多的術法也飛不出芒山!
我在牢中本就體力不支,勉強用術法趕到家中時,母親早已只剩下屍身。
師父巫女鏡已被天火灼痛了心髒:“神界衆神歸位,已不需要新的仙神了,自然要毀除人間八大神山。”
“星缇,我們誰都逃不出……”
“萬萬年芒山一族,最終落得被天道抛棄的下場,可笑啊……”
她說完這話,便也跟着去了。
滔天的黑色天火飛速蔓延至芒山每一寸土地。
我受了天火煙塵,喉嚨再發不出一點聲音,雙腿不能再直立行走,流着淚想往鎖仙牢爬去。
腳卻被一只手狠狠拽住。
15、
是多磨,他的下半身已經被山石掩埋。
他擡起頭對我說:“星缇,對不起……”
我滿臉訝異,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丘丘的那杯酒,是我換到你手中的。”
聽着他這麽說,我雙耳嗡鳴好一陣,因為我從未想過從小一同長大的朋友會這樣待我。
反應過來時,我已然氣憤地踹開了他的手。
他卻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會恨我,反正……反正都要死了,讓我把話說完吧……”
“芒山所有人都取笑我不努力,取笑我長得胖,可是、可是誰又知道我每天天不亮就開始練習術法……”
“誰讓我……誰讓我天賦就是比你們差呢……”
“連喜歡的人,連丘丘也看不起我……”
我閉了閉眼,若一個人濫用自己的自卑和苦難為借口去理所當然的坑害其他人,那才是真的讓人看不起。
可我喉嚨滞澀,這些話也已沒機會與他說了。
他淚流滿面地從身側把丘丘的弑影劍抽出交給我:“星缇,你活下去吧!替丘丘,替我,替族人……活下去吧!”
我忽然轉頭,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絲白玄鳥!”只見多磨沖着天空高喊一聲。
四只才巴掌大的白色小鳥向我飛來。
這是芒山一族專為巫女的祭祀所養的神鳥,而多磨是飼養人的傳承者。
他忽然笑了,笑得像哭:“星缇,活下去……你要替芒山所有人……成為仙,成為神,別再回頭……”
決堤的淚水淹沒每一個掙紮的人。
絲白玄鳥艱難地馱着我飛出了芒山。
我急促地喘息着俯瞰着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就此覆滅,看着土地上的人們逃不出這山崩地裂的黑色火龍。
他們很多人還沒死,還在尖叫,可沒有人,沒有神明願意來救他們……
因為,天道不仁。
16、
天光大亮之時,我在叢林中醒來。
看見四只絲白玄鳥朝着北面方向低頭默哀,我知道,夢中的一切哀嚎都是真實。
抹了抹淚,我剛想開口說話,卻發現天火已經讓我徹底成了個啞巴。
待我再次走到芒山之前,這裏早已被夷為平地,一片茫茫焦黑的平地。
我走過家的方向,在那裏撿了母親的金戒指,走過師父的方向,在那裏撿到了師父裙擺的一塊殘布,走過先隐的方向,在那裏撿到了他曾挖出的一粒小小晶石。
走過鎖仙牢的位置,這裏卻只有灰燼了,于是我捧走一抔土。
帶上這些東西,我去了我一直所向往的山外的世界。
我沒能再開口說話。
用師父曾經教我的一點點醫術在世間行醫數百年。
所落腳的村子裏的人們都叫我啞姑娘。
那日,村東頭的阿婆看我又要往山上去,喊住我:“哎,啞姑娘,有好事找!”
我早已對所謂好事不再心懷任何期待,朝她走去打個招呼便想離去。
她說:“南村村長兒子看上你啦,阿婆想給你倆好好說說媒。”
村長兒子是個癡兒。
我思索片刻,用手指了指山上,打着手語告訴她,山頭埋着我丈夫,我終身不會再嫁了。
阿婆對我表達了滿臉的可惜,轉頭走了。
嘴裏不忘嘀咕着:“原是個嫁過人的,那村長可看不上了。”
走到山上,我拿着手裏的酒向墳茔倒去。
每一次,其實都有千言萬語要對他們說,可是張口卻還是發不出一言一語,也只好對自己作罷。
我想,許多年前子錄對我說的是對的。
外面的世界其實也不怎麽樣。
17、
成仙那日我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炸裂。
有些大不了地想着,這仙不成了行不行……
每每這時,多磨的哭喊聲就在我耳邊回蕩着:“星缇……別回頭……”
昆侖山的登仙橋可真是長啊,走也走不完。
很多很多年前,在還小時,師父告訴我成仙會忘了生前所有事。
但我不想忘記他們。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麽成仙的,這九九八十一日在登仙橋的每一步都讓我苦不堪言、神魂俱裂。
然而如今神界的幾個仙子卻斷言是界玄神君給我開的後門。
她們瞪大雙眼看着天誅臺放開了我。
我自然是無罪之人。
同時天誅臺直接将她二人劈成了啞巴,扔去下界輪回歷劫。
因為神界早有天規是不可随意舉劾、濫用天誅臺。
可我沒想到界玄也确實受罰挨了三道天雷。
我抱着他沒忍住又哭了:“你到底做了什麽呀?”
他摸摸我的腦袋:“沒忍住,擅自跑去下界,想看你一眼……”
有些委屈巴巴地:“可你那日卻跟那阿婆說自己要去拜祭已故的丈夫……”
我一怔,想到了村頭阿婆給我說媒那日。
笑着伸手撓了撓他:
“傻瓜,你真是笨的沒邊了!”
18、
界玄在養傷期間給月老殿遞了“與婚書”。
于是整個神界都知道了他這麽多年都在等我。
消息一傳開,來他府邸想看看我長啥樣的仙子比地上的磚塊都多。
“聽說啊,界玄神君的夫人沒死呢!”
“什麽什麽?那怎麽沒見着人影?和離啦?”
“啊!和離?那我又有機會了!”
“不是!他夫人是凡人登仙啦!”
“二人重新在神界結親啦。”
“是哪位大神啊?”
“走,一起去看看!”
我眼看着這些從府邸走出的仙神們你一句“英年早婚”,她一句“倆人勉強相配”。“砰”的一聲關閉了府門。
界玄拉着我的手吻了吻:
“夫人怎麽不高興?”
我嘟囔着說:“以前在芒山的時候哪有那麽多女孩子喜歡你。”
他卻哼笑一聲:“自是有的,夫人的心思不在我身上所以注意不到罷了。”
我懷疑自己了:“是嗎?”
他面露難過:“你果然沒将心思放在我身上過……”
那麽多年過去了,有些細節我早已記不清晰,只覺得自己喜歡他也是長大了好久之後才有所發覺。
我趕緊鑽進他懷裏試圖安撫:“不是的,那時候年紀小,不知道什麽是喜歡。”
他悶聲問我:“那你是何時知道自己喜歡我的?”
“可能……可能是……”可能是日複一日如蝕骨一般的思念。真的好想你啊,子錄。
“嗯?”
哎,能不能別問了,一仰頭,堵住了他的唇。
他頓了一頓,然後一點點吮吸着回吻我,迷糊中我嗯嗯着問他:“嗯那、那你呢?”
兩人吻得愈發用力,滾到床上之時他低低笑着,嗓音嘶啞:“第一次,第一次見到巫女大人時就已喜歡了。”
“巫女大人……”
我被他低沉的嗓音迷得七葷八素,軟着手去扯跪在我腹前的他:
“子錄,別、別喊了……”
他笑得仿佛妖孽,重新低頭輕柔親吻着我:
“巫女大人昨夜還喊我夫君,再喚一次夫君可好……”
(全文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