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囿靈燈
本來看莫望神氣十足,以為她早知道羅老太太在哪,結果兩人沒頭沒腦在城裏轉了半天,任平生才發現她也對鬼魂的行蹤一無所知。看任平生一臉鄙夷,還強自解釋道:“剛斷氣的鬼,都愛往人多的地方鑽,萬一就在這夜市裏呢!”
這個找法其實并非全無道理,的确有很多驚慌之下跑脫的新鬼,還留着做人的本能,總愛鑽進人堆裏尋求安全感。可羅家這位老太太看來并不屬于這種鬼,莫望帶着任平生轉了半宿也沒找着她的鬼影。最後逛得夜市人都少了,才只好擡腳往上半城去,畢竟是羅家的鬼,要找線索還得回去一趟。
羅家雖然內裏龌龊,表面功夫卻正南齊北很像回事,松柏孝布俱全,靈堂氣派莊嚴,已有不少親近的人家遣人來吊唁過。只是那在靈前守孝的子孫卻是應卯了事,有人來就去跪一跪,沒人的時候連小厮丫鬟也懶得添燈燒紙。此刻夜深人靜,府裏燈火通明,靈堂處卻一個人也沒有。
莫望背着雙手站在庭院裏啧啧兩聲,不多看棺材一眼,便直往內院而去。順着靈堂往裏,最近的是羅府正院,原是羅員外和他老婆住的,不過眼下只聽見羅太太在院裏打雞罵狗,話裏話外罵着她那死鬼丈夫已是許久沒來過正院睡覺了。莫望搖搖頭,閑庭散步一般邊走邊打量,走到第五個小妾的院子,才見着羅大員外的人。
聽屋裏那動靜,羅大人顯然沒有什麽守母孝的自覺。莫望還是沒找到鬼影,頗為煩惱,跟任平生老成地嘆了口氣:“按理說羅家老太最不甘心的就是這個醜兒子啊,怎麽也不來守着他?”
任平生百無聊賴,随口道:“不守兒子就守孫子嘛,總不至于是舍不得什麽孫女媳婦。”他斷斷續續聽莫望念叨,大概知道這羅家老太重男輕女得很,向來把兒子孫子看成眼珠子,為此跟兒子的老婆小妾們鬧過多少年。
莫望點點頭欣慰道:“愛徒果然聰穎,我可真是慧眼識珠啊。”任平生翻個白眼沒搭理她。師徒倆走到羅小公子住處,還沒來得及找鬼,先都感嘆一聲,果然是親父子,老太婆的棺材還停在正堂呢,老子這就在那頭挑燈夜戰,兒子也跟着在這裏被翻紅浪。
不過任平生一走進這處院子,就隐隐覺出不對來。屋裏雖說香豔掩蓋,可一門之隔的院子裏卻隐有陰風,廊下守夜的兩個大丫頭穿得十分厚實,半夢半醒間還在打冷戰。莫望唇角一勾,站定了不動,輕笑一聲:“出來吧,老太婆。”
任平生一凜,很沒出息地往便宜師父身邊靠了靠。一陣陰風卷動兩片枯葉,這高梁厚牆的大院子驀地透出幾分蕭索來。
“你說說你,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愛聽孫子的牆角呢?”莫望一邊說着,一邊從随身的荷包裏掏出一盞暗沉沉的油燈,漫不經心地抹了抹燈罩上的灰塵。
“姑奶奶可沒那麽多功夫陪你捉迷藏啊老太婆,你最好搞快點,莫讓一會兒我動起手來,攪了你寶貝孫子的雅興。”
任平生聽到一陣咕嚕嚕的悶響,那動靜活像嗓子裏卡了兩口痰吐不出來。響了兩聲,突然傳來一陣破口大罵:“放你娘的狗屁!”短短幾個字,聲音傳來的方向卻變了幾變,開口時似在東南角,尾音又像是落在了西北邊。
莫望一笑,托起手裏的提燈,兩只又長又亮的眼睛在院子裏不斷逡巡:“你那孝子賢孫好歹給你置辦了一場不錯的喪事,你就別斤斤計較啦,趕緊上路吧!”
任平生擡眼看去,那盞提燈灰蒙蒙、油乎乎,連發出的光也似有呼吸一般,忽明忽暗,看起來怪滲人的。
又一陣陰風卷過,方才聽見過的咯痰聲又咕嚕咕嚕響了幾下,任平生看看提燈又看看院子,一時不知道那動靜是鬼發出來的還是燈裏面傳出來的。他的便宜師父倒是像毫無異常般,不過任平生一介癟三,最會瞧人細微動靜,分明看見莫望微微噓了下眼睛,手裏的燈也擡高了些許,仿佛在順着燈火找東西。
電光火石之間,莫望突然往任平生這邊躍起。剛入門的小徒弟吓了一大跳,誰承想她只是越過任平生往院子那頭去,中間甚至還伸出一條腿來砸在任平生腦殼頂上,借力轉了個方向。
混過街頭的無名之輩向來少有逞英雄的,多半很有自知之明,比如此刻的任平生,一知自己絕不是羅老太太的對手,二知這位脾性莫測的師父打起來多半會忘了院子裏還杵着一個啥也不會的他,更別提護着他,于是當機立斷,揉着腦袋頂就往廊下躲,把寬闊的院子留給她們。
一動起手來,羅老太太便現出了形,倒不像老話裏說的什麽披頭散發、血眼獠牙,這魂魄長得跟棺材裏躺着那東西一樣,區別只是身上還泛着一圈冷光,顯得格外陰森。尋了個安全的地方蹲着,任平生甚至瞎想,要是這是個十六歲的美女鬼,帶着一身光跟龇牙咧嘴衣着平常的莫望打架,看熱鬧的人還不定以為哪個是神仙哪個是惡鬼呢。
他看了一會兒也更放下心來,羅老太太明顯不是對手,莫望身手利落又法力高強,而羅老太太卻全無章法,空有一身怨氣,被追得滿院子亂竄,逼急了就扭頭大罵,身上那點鬼魂之力像一串散了線的鞭炮到處炸,聽起來動靜大,卻根本拿莫望沒辦法。
任平生摳了摳耳朵不太想聽,不知她活着時嗓音如何,反正此刻聽起來嘔啞嘲哳,叫人感覺自己在聽兩塊鐵板哐哧哐哧地摩擦。
莫望優哉游哉,一手拎着燈一手打着人,嘴裏還忙着氣她:“老婆子,人都死了就別挑棺材了,我這囿靈燈裏煤灰厚,你快點進來,還能躺得軟和些嘛。”
“你是個什麽東西,也配來管老娘的棺材!賤蹄子,老娘定要把你賣去窯子裏!”
“喲,我好怕哇。”莫大人冷哼一聲,半點害怕的樣子也沒有,“你這威脅人的話怎麽也沒個新鮮的,怨不得你家那一幫媳婦閨女丫頭都聽膩了,沒一個怕你的。”說着還拉任平生一起氣她,“不信你問問我家小鬼,你斷氣當時他可在場呢,下邊哭喪的一個個齊齊整整沒心沒肺,脂粉都沒掉一點。”
原先在廊下守夜的兩個丫頭本就睡着,又被莫望在動手之前施了昏睡咒,可屋裏的羅小公子卻沒人管,外面動靜這麽大,驚得他金槍差點斷了,褲腰帶都沒系好就沖出來要罵人。結果扯開門一句髒話才開了個頭,就見着那被追着打的老婆子扭過頭來,竟然是他那穿着壽衣的親奶奶。
“不盡!我的乖孫啊!”老太婆一見他眼眶就紅了,連架也顧不上打只管大聲嚎,嚎得又吓人又委屈:“我才剛咽氣,你怎麽就、怎麽就、就……”
就了半天也沒就出來,任平生在心裏默默幫她補齊:怎麽就不傷心不落淚不守孝地花天酒地去了啊!
剛偷樂了一下,又覺得老太婆是有幾分可憐之處。她疼兒子疼孫子疼得顧相城滿城皆知,可她的兒子孫子皆不孝順她同樣也是滿城皆知,尤其是孫子。許是兒子大了實在不由娘,她晚年把心思都放在了孫兒身上,連那名字都是她取的,滿顧相城都知道,這是她要寶貝孫子一生財不盡、運不盡。
可這孫子從懂事起就不喜歡他這個奶奶,只有拿錢拿物地哄着,他才肯去祖母跟前露個臉,外頭人沒少笑話過羅老太太,說她跟孫子活像癡心女與負心漢,一個願挨一個願打。任平生就曾聽過一回,說是羅老太太壽宴上要挂紅,早就準備好給孫子挂的上等金絲紅綢卻不見了,滿府裏找了幾圈,最後發現是前夜裏被小少爺拿去給大丫鬟做肚兜使了,氣得羅老太太差點在壽宴上吐了血,可回頭還是舍不得罵孫子,總覺得對他好他就會真孝順。如此上行下效,要不是羅家全靠她的嫁妝發跡,始終有些東西抓在她手裏,更加上她本人閻羅手段惡名在外,恐怕她在羅府裏連個仆人都使喚不動。
不過要說她最疼的還得是這個孫子,許是兒子大了實在不由娘,今夜她死不瞑目,怨氣深濃,尋來子孫處只見得他毫不在意祖母死活的荒唐樣,可即便如此,她還惦念着祖母的身份、孫子的顏面,沒有當時就沖進屋裏發作。想到此處,任平生收了笑,心底泛上些奇怪的滋味來。
羅不盡已經吓得說不出話來,抓着身後從床上跟出來的大丫頭跌在門檻上,直想往後退。莫望笑嘻嘻地松了手讓羅老太婆掙脫,看着她朝孫子撲過去。
“不盡,不盡!奶奶一輩子為你操碎了心,你就這麽恨不得奶奶死了啊?我的不盡啊!”羅老太婆抓着孫子光溜溜的胳膊,扯開了嗓子大嚎,羅不盡卻手腳并用,蹬着門檻往裏躲,嘴裏不停地喊着:“鬼啊!鬼啊!救命啊!”
莫望騰出空一把将任平生扯出來,倆人站在院子裏頗有幾分悠閑。唯有她手裏那盞昏蒙蒙的提燈,仍然一呼一吸閃爍着,朦胧的光順着青石地面往前爬,模模糊糊、卻十分緊密地墜在羅老太太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