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師 — 第 41 章

阿齋與傅青檐相處的時間不算長,但因着兩個人都被拉到白止的幻境中溜了一圈,算是結成了不太一般的情誼。

小少爺遞姜茶,做允諾,一口一個的救命恩人,阿齋也知道都是真心實意。

就因為都是真心實意,所以阿齋也拿他當朋友看待,所以原本興沖沖想要趕回國色天香樓的心,因着馬一帆帶來的那個消息,頓時沉了下去。

他是口口聲聲憎惡他爹不假。

可那口口聲聲之中,有多少是真的厭惡,有多少是不甘,還有多少,是從來沒有得到那個人多看一眼的難過。

——“到今年,十五年,我一次都沒有見過他。”

——“不是我恨他,是他從來,就沒有要過我。”

是他從來沒有要過我,這大概才是傅青檐最大的心結。

阿齋在送他回來的時候,甚至還想過要不要幫他解了這個心結,渾然忘了白止當時抛給她的那句“傅南讓也死了”是什麽意思。

那也是,畢竟白止那麽深重的心結能解,多半是傅南讓已經死了。

可他死了,傅青檐的心結,大概是永遠也解不了了。

回到國色天香樓時,阿齋醒了醒腦子,保證自己不要被那些情緒影響,從而影響了沉瑤和小狐貍他們的心情。

沉瑤卻已經回房休息,阿齋挑眉,沒想明白她這一次怎麽沒有揪着自己的耳朵問自己到底怎麽回事,回到屋中,卻感覺耳朵又開始癢了。

是紅的發癢。

因為看到了白無期。

摸了摸自己發燙的耳朵,阿齋在心中嘆氣:唉,這是病,得盡早治了。

屋中的人聽到聲響,原本還站在窗邊,看她回來,忙伸手将窗戶拉上,不讓冷風竄進屋子裏來。搞定這一系列動作後,才回過身來看着她,那張臉是一如既往的好看,說出來的話也是一如既往的好聽:“你回來了。”

明明是一如既往的話,也沒翻出什麽新意,可是阿齋就是感覺自己的耳朵越來越紅,甚至燒到了臉上:完了,這病沒得治了,早死早超生吧。

白無期站在窗前,看着面前臉也開始紅了的阿齋——噢,撩人的時候倒是沒想到害羞,這會兒看到真人反倒後知後覺了。

上天下地沒怕過什麽的小天師,還有害羞的時候,白無期覺得新奇,但也不願意讓她不自在太久,先上前一步打破了尴尬:“屋外很冷吧,先喝點熱茶,我知道你不喝茶只喝酒,但是你內力受損,今晚就聽我一次,不要喝酒了,好嗎?”

好好好,我喝喝喝。

阿齋低頭,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杯茶,仰頭就灌了下去。

放下杯子時,白無期已經坐到了她的對面。

阿齋以為他要說今天在千秋山莊前的回應,沒曾想他開口,說的卻是件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千秋山莊是發生什麽事了嗎?我看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阿齋一愣,坐到他的對面:“你怎麽看出來的?”

明明進屋前都已經控制好了啊。

對面的人指了指窗戶:“我剛剛在窗邊,看到你回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可你進屋之後,那種擔憂的神色就沒有了。”說完又收回手,眼神遞了過來:“你在我面前不需要僞裝的,我希望,如果有什麽事情,我可以跟你一起分擔。”

阿齋聽着話就低下了頭。

過了好一會兒才悶聲悶氣地回了一句:“也不是什麽不高興的事情,我離開千秋山莊的時候,聽到了傅青檐的父親,過世的消息。”

“傅青檐小少爺跟他爹不對付,但其實裏面的一些事情很複雜,我了解得不多,但也覺得今晚,他應該是睡不好覺了。小少爺待我也還挺有禮,我也當他算朋友,所以就多想了一點。”

對面的男人聽完這句話之後,眉頭一蹙。

阿齋當即的反應是他不高興了,随後的反應是當日自己因為洛敷的原因亂吃飛醋,保不準小狐貍也會糊塗了腦子誤會關系,忙伸出手去拉着白無期的手腕。

他被拉住之後,眉頭是松開了,但是整個人都僵在了那裏。

阿齋焦急——那滋味不好受,她一點也不想小狐貍也嘗嘗:“你別誤會,我跟小少爺沒啥關系,我對這種小朋友毫無興趣。”

“可是我這個人,”阿齋自暴自棄:“雖然嘴上說着什麽都不在意,但真要是朋友出了什麽事,還是會在意得很,加上我剛剛和小少爺一起虎口逃生……你放心,我睡一覺就好了,明天就不會想了。”

阿齋噼裏啪啦說了一大通之後,白無期才從她雜亂無序的話中捕捉了點他想要的東西。

她是在解釋。

她怕自己誤會她與傅青檐的關系。

她怕自己不高興。

捕捉到這一點的小狐貍,高興地簡直能立刻蹦到天上去。

可是不能蹦起來,蹦起來就不能被她拉住手腕了。小狐貍想着,在高興和更高興之中,果斷選擇了更高興:“我沒有覺得你與傅青檐有什麽。”

束發小姑娘聽到這一聲後,松一口氣手就松了開來。

白無期抓住機會,不着痕跡又給拉了回去,這次還換成直接拉住了手。

“我剛剛那個反應,其實是因為我這兩日也發生了點重大的事情,”感覺手中的人原本想掙脫,聽到這一句之後又不掙紮:“我有一個認識了很多年的好朋友,昨夜去世了。”

白無期斟酌着用詞:“他就是祁連山普航寺的問道大師,或者用他另一個身份——是上一任威遠侯。”

随後,阿齋就從白無期那裏,聽到了白止講述的那個故事裏唯一編造的地方的真實版本。

當然,手是全程都被他握在手中的。

聽完故事的完整情節後,阿齋長長呼出一口氣:“我就知道,這場往事是值得。”

不是白止這麽多年來堅持的——不該有任何人獲得幸福。

還低着頭說話呢,就感覺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反應過來時已經站起身來,虛虛落在面前人的懷裏。

白無期的手輕輕從肩膀邊劃過:“你不是說傅青檐一開始找你,是希望你能給他的母親做一場法事嗎?問道大師最後的心願就是和阿虞夫人葬在一起,他們的墓穴就在普航寺後山。”

小聖僧和阿虞此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都是在普航寺後山度過的。

“我想不管傅青檐願不願意問道大師與阿虞夫人生同衾死同穴,這都不是我們能決定的事,交給他吧,小少爺總歸是要自己長大的,”說着,推着阿齋就到了床邊:“你現在最要緊的事就是好好休息,不要讓在意你的人擔心。”

阿齋坐在床上,擡頭看着躬身面向自己,說着在意的男人。

“小狐貍,也是在意我的人其中之一嗎?”

回應她的是小狐貍拉過她的手放到唇邊一吻:“我是不是,由你來确定。但在我心中,你是最在意的人。”

好了,可以乖乖睡覺了,而且可以保證今晚夢裏都是甜的了。

次日一早,千秋山莊的馬車就到了國色天香樓門口。

因為上一次的事情,沉瑤現在對千秋山莊的馬車有種本能的拒絕,不過這一次是阿齋自己決定要過去。

“沒事的,我早就答應傅九爺,要去一趟了,”阿齋拍拍沉瑤的肩膀,準備跟着馬一帆出去。

“阿齋。”

白無期的聲音在二樓響起,阿齋回過身去,他已經跑到了她的面前,包袱放在她的手上:“不管小少爺怎麽選,讓他走他想走的路,跌他應該跌的跟頭,你別跟着不高興。”

阿齋聽着周圍人都不明白其中含義的話,點點頭沖白無期擺擺手,轉身就跟着馬一帆上了馬車。

馬車直接來到了普航寺後山。

阿齋下了馬車後,馬一帆告知他還有些別的東西要準備,讓阿齋先過去找傅青檐就行。

阿齋找到傅青檐的時候,他正站在一座墓碑前,他身邊還有個小沙彌,看到阿齋過來後,雙手合十微微躬身,行禮之後離開。

“想什麽呢?”阿齋走到傅青檐身邊。

傅青檐擡手指了指墓碑,那上面是傅南讓和阿虞兩個人的名字:“昨天晚上馬一帆帶過來消息,除了他過世的消息外,還有朝廷那邊的消息——說是有一批珍寶要從皇宮運到昭遠郡去,要千秋山莊來擔這趟镖。千秋山莊雖然拒了老皇帝的情,但是皇家開了口還是要蹚渾水。”

“我剛剛來的時候,還在惦記着這件事要怎麽做,怕大張旗鼓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又怕小心謹慎,做事的人不夠機靈出別的意外,”說話間,手微微晃了晃,指向了傅南讓的名字:“然後我就在想,如果是他,他會怎麽做。”

阿齋突然覺得,可能真的像小狐貍說的那樣,她不需要再告訴傅青檐更多的事情,他與他的父親,與他自己的心結該如何和解,這個小少爺,應該能處理得不錯。

這麽想着,一輕松嘴角就上揚:“那你想到,換了是他,會怎麽做了嗎?”

傅青檐收回手指:“沒有想到,我對他的了解太少了,好像剛剛,也就才多了解了一點而已,”說着還聳聳肩:“不過我想,以後,會慢慢地多起來的吧。”

——比如朝廷突然丢下來這個任務,自己因為早就離開朝堂,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卻也在不知如何是好的同時,想到了那些年處理着類似事情的傅南讓,他還是從來沒有混過朝堂的水,還是滿肚子只有大慈大悲咒的人,他大概,也是從不知所措到最後如魚得水。

——又比如惦記到了這些事情以後,昨天晚上做夢,就夢到了一些,和以往不太一樣的內容,夢到了他也是真心待母親,夢到了自己出生時,他也是真心抱着哄着,如視珍寶。

——再比如今日來這裏,是沒有預料能遇上母親的墳墓,一開始只是打算來看看那個已經過世的人。結果卻被普航寺的不問師父帶到了這塊墓地前,還被告知了,這塊墓碑十六年前就已經被立好了,當時這墓碑上,就已經寫上了傅南讓和阿虞兩個名字。

會慢慢多起來的吧,了解。

會慢慢成長起來的,會的。

阿齋聽着他的話,仿佛能聽到他的話中有話,又仿佛什麽都聽不到。

“嗯……那你現在打算怎麽做?請我做法事的人可是不少啊,傅九爺雖然能打個友情牌插插隊,但也要盡早敲定的。”

“不用敲定了,”傅青檐轉過身來看着她:“不過想問問小天師,如果要多幫一個人做場法事,打個友情牌,能不能少付點銀子?”

阿齋嘴角的笑意愈深。

餘光瞥見馬一帆已經帶着人,将開壇作法需要準備的東西搬了上來。

“嗯……”看着有條不紊的衆人:“不行。”

傅青檐也像是早就料到了,笑出聲來:“也行,反正付得起。不過你還有什麽要準備的,我聽說你的規矩很麻煩的。”

阿齋摸了摸出門前白無期遞給她的包袱,反手就從包袱裏抽出一件绛紅色天師袍。

“我自有在意我的人,都給我一早準備好了。”

“不是只有你傅九爺,背後有人精心打點的。”

法事做到最後,念叨魂歸九重願逝者安息的時候,阿齋看到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傅青檐,還是紅了眼眶。

擡頭看向漫天飛舞的紙錢:可是成長道路上,還能紅了眼眶,還來得及紅了眼眶,都已經是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而且那一日她與傅青檐所說——起碼你知道自己母親的模樣,知道自己父親尚在世上,已經足夠幸運——也并不是信口胡說,而是那一刻她真實的想法。

親情她是沒有的,但她知道,這是人世間,非常重要非常可貴的一種情感。

——阿虞知道自己的身子越來越差,但也肯定知道,不生下傅青檐,她能活得更久,但凡活着,就有繼續活着的可能,但是她沒有賭,她選擇了讓這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

——傅南讓的選擇在所有人看來都是虧欠傅青檐,可是也同樣是所有人都忘了,他剛生下來就被批上的天煞孤星命格,他最愛的女人離開了人世,他愛的孩子,可能會被這個命格所犯,也可能不會,但是他也沒有賭,他選擇了讓這個孩子長長久久地看看這個世界;

——傅青檐怨了十五年的父親,念了十五年的母親,被白止設計了十五年的噩夢,都在塵歸塵土歸土的時刻,随着這漫天的紙錢慢慢消逝,也許他母親就是将他當成禮物,也許他父親就是将他視為掃把星,可這一次,他也沒有賭,他選擇了放過自己。

——就像天生異瞳,是旁人眼中的妖怪,卻是傅青檐的父母,給他最好的禮物。就用這雙眼,去看看這光怪陸離但又真實美好的世界。

沒有什麽是不能放下,只有你是不能割舍。

不管誤會多深,只要還有等候,還有家,就不算絕路。

因為你是與我留着一樣鮮血的,我的親人,我在這世上,最後的歸路。

法事結束後,傅青檐跪在墓碑前,想要再陪陪自己的父母。

阿齋沒有多說什麽,眼看着馬一帆又帶着人上山準備收拾,她就折道從一邊準備下山。

剛剛走開幾步,就看到了有個人站在身前不遠處,看着自己。

阿齋是沒有親情的,所以早就習慣了沒有人等。

小臉紅撲撲的,阿齋縮了縮脖子開口:“你在等我嗎?”

小狐貍擡腳,一步一步朝這邊走過來:“嗯,在等你。”說話間已經走到了阿齋的面前,伸出手來:“吃糖。”

阿齋看着他手中拿着的麥芽糖——這一次的衆生依舊很苦,可她此時,甜的心都快化了。

湊上前就把糖叼進了嘴裏,一邊嚼着一邊含糊不清地開口:“喲,這麽乖啊?”

白無期的擁抱落了下來,将紅撲撲的小姑娘整個攏了過去:“都是你的人了,應該的。”

——“報恩的話這個禮也太輕了,而且我還當你根本不在意,早就将它丢掉了。”

——“怎麽可能會丢掉!這可是你送給我的,我可是當成寶了呢!”

——“不過我也覺得報恩的話這個禮太輕了,不如小狐貍考慮,以身相許啊?”

蹭着心上人的脖子,熱乎乎的。

是日光熱乎乎,身上熱乎乎,心裏也熱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