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兒剛剛日暮,冬日裏的餘晖落在京城大道上,好像能生生将冰涼的四野升溫幾分。
老汪的馄饨攤開張,陸陸續續來了不少客人,火爐上的熱氣,人們交談時呼出的白煙,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平凡人家。
阿齋坐到白無期的身邊,緊緊靠着他:“怎麽想到來老汪這裏的?”
“就是剛好想到,而且我記得你之前說過,這麽冷的天就是要吃點小馄饨,胃暖和起來了,人也就跟着暖和起來了。”
阿齋拉過白無期的手放在兩手間摩挲着:“我的話記得這麽清楚啊?”
“這不是應該的嗎?”
“就你嘴甜,”阿齋睨他一眼,想到剛剛在千秋山莊,傅青檐跟她說的話——白無期并不希望自己與傅青檐與官場江湖牽扯過深,這樣的心思連傅青檐那個黃毛小子都感受到了,可是自己卻一直沒有注意到。
到底是自己一直在忽略,還是白無期,根本就沒有在自己面前顯露出來。
直到今天,在接她從酆都回來之後,才那麽勉強地開口叮囑了一聲,可是就在自己表示沒問題之後,他也再沒有強求。
阿齋想着,不說話只一直摩挲着他的手。
白無期也就由着她。
“咚咚”兩聲。
阿齋這聲音擡頭,才發現是老汪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兩人身邊,将小馄饨放下之後,指了指阿齋的手。
阿齋順着他的手勢看過去——白無期的右手已經被自己磨紅了。
“怎麽不說話?”阿齋忙拉過他的手,輕輕揉了揉:“我剛剛在想事情,所以沒注意力度。”
白無期拍拍她的手,将兩碗小馄饨端過來:“我一個大男人被搓了搓手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而且我看你剛剛臉上的表情不太好,猜想你應該是在想什麽緊張的事情。”
将湯勺放到碗中,白無期開口:“先吃點熱的暖暖身子,過會兒如果想說,再告訴我?”
阿齋癟癟嘴,最後還是點了點頭。
吃完小馄饨之後,阿齋卻沒有跟白無期說話的時間。
因為她要趕去京兆府的大牢,将她想要給傅青檐安排的人撈出來。
白無期知道她要做什麽之後,問了一聲要不要同行,阿齋拒絕後他也沒有多說什麽,只是囑咐她自己小心,便先回去了國色天香樓。
京兆府大牢中,犯人是成天成天的哭天搶地,就算阿齋到的時候已經是晚上,還是能聽到有人不死心地喊冤。
有了千秋山莊的事先囑咐,阿齋得到了很大的自主。
她想要的人,是公鴨嗓和胖子。
然後,她先去見了瘦猴。
阿齋這人,一向信奉生不入官門死不入地獄,所以不常與官家打交道,就算真的沒有辦法有了牽扯,大牢這種地方,她也是能避則避的。
這麽想想,阿齋空踢一腳——為了傅青檐這位小少爺,我還真是多做了不少事情呢。該收的錢還是一分都不能少收了,之後關上大門帶着小狐貍游山玩水,大概也需要不少的錢,還是先備着點,以防萬一為好。
瘦猴被單獨安排在一間牢房裏。
京兆府的大牢雖然牢房不少,但是也鮮少有一個人獨占一間牢房的情況,阿齋蹙眉,随即在看到瘦猴的時候,眉頭更緊。
快步上前扶住奄奄一息的瘦猴,阿齋試了試他的脈搏,随即封住四處大穴。
跟在她身後的衙役瑟瑟發抖。
然後在她一回頭的冷冽目光中,差點跪了下來。
阿齋開口,說的卻不是他們以為的興師問罪:“剛剛跟你們說的另外那兩個人,清楚了之後将人送去國色天香樓。”
說完,只見兩個人還楞在原地。
“我說立刻!”
兩個衙役立刻屁滾尿流跑了出去。
等兩人離開這件牢房之後,阿齋扶正了瘦猴的腦袋——他現在的情況很不好,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可是在阿齋上手碰他頭的時候,還是下意識一縮。
阿齋拳頭緊了緊。
國色天香樓之中,胖子和公鴨嗓都沒有什麽問題,沉瑤在接到人之後,就先将他們安排去了後院廂房。随後衆人,聚集在瘦猴所在的雅間中。
阿齋雙手抱肩,看着坐在床邊為瘦猴檢查傷勢的沉瑤:“情況怎麽樣?”
沉瑤起身,将被角嚴嚴實實撚好,拉着阿齋走到屋外,将雅間的門帶上:“情況尚可,都是外傷。不過可能在牢裏被人打過,再加上他本來身體也不太好,所以才會出現現在這種迷迷糊糊,而且防備極強的狀态。”
見阿齋的面色不好,沉瑤又加上一句:“不用太擔心,我一會兒寫好藥方,讓梁止去藥鋪抓一些回來,他應該很快就會好起來的。”
阿齋點點頭,好像還笑了笑。
轉過身卻一巴掌拍在二樓欄杆上。
“阿齋!”沉瑤忙上前想要查看阿齋的情況,白無期卻搶在她的前面,輕輕伸手,覆在了阿齋的手上面。
沉瑤頓住腳步,看着白無期向她微微搖頭。
懂事的小姑娘,馬上明白了白無期的意思,帶着梁止從另外一邊下了樓,沒有多說什麽。
阿齋剛剛一巴掌拍在欄杆上,用的力氣是很大的,剛一下去就感覺掌心一麻。
如果沉瑤剛剛拉開她的手,肯定能看到她疼得一個激靈,好在被白無期搶了先,還被他輕輕撫了撫手背。
聽到身後沉瑤和梁止都下了樓,身邊只剩小狐貍。
小狐貍也沒有說什麽,只是手一直覆在自己的手上,從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一陣一陣,暖着阿齋的心,将她剛剛一瞬間丢開的理智,慢慢暖了回來。
“我要去看一下另外兩個人。”
“我陪你去?”
“好。”
從傅青檐那裏得來的消息,公鴨嗓的本名叫任青,胖子的本名叫陳大元,而現在躺在那裏昏迷中的瘦猴,本名叫胡凡。
陳大元那邊其實不需要阿齋動什麽功夫,從上次他們在祁連山下碰瓷時的表現阿齋已經明白,這三個人當中,真要出了什麽事,唯一能做出判斷的就只有任青,所以這一次的事情也是一樣,只要任青能同意阿齋的建議,陳大元,并不需要擔心。
但是任青,剛好就是阿齋擔心的地方。
原本是十拿九穩的,原本指的是,知道胡凡在牢裏被人打傷之前。
阿齋和白無期進屋的時候,任青正坐在椅子上,面前倒了一杯茶,看樣子是剛剛梁止帶他們進屋的時候倒上的,這會兒已經涼透了。
任青冷冷看了他們一眼,就收回了視線:“有何貴幹?”
阿齋幹咳兩聲,坐到了他的面前,腰背還是挺得倍直:“我以為你這麽聰明,知道我是來做什麽的呢。”
任青卻沒有被她的态度影響分毫:“啊,我也以為你肯定已經看到胡凡現在的情況,肯定沒什麽臉面來面對我了呢。”
白無期心一緊。
剛剛阿齋在二樓那裏的驚慌,自己握住她的手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她還在微微發抖。
她是自責的。
祁連山三虎當日的作為,說穿了天也就是個搶劫未遂,其實就算是遂了,真到了官府來判,他們一沒有傷人,二沒有打家劫舍,最多就是罰了錢,再在大牢裏待上十天半個月的。
動刑,還是這麽厲害程度的私刑,是絕對夠不上的。
所以阿齋當時看到胡凡那個情況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對衙門那些人的憤怒,而那憤怒,大概也波及到了一點,親手将他們送進去的自己身上。
可是白無期哪裏有一丁點舍得,讓阿齋被旁人指責這件,她根本就沒有做錯的事情呢。
上前一步,白無期剛準備開口,就聽到阿齋冷笑了一聲。
“呵。”
随後就是向前一腳,踢着桌子将椅子退到後面。
任青大概也沒有料到阿齋是這個反應,一是怔愣沒有開口。
阿齋站起身來,原地轉了兩圈,長呼一口氣。
随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你們做對了什麽,我要沒有臉面見你們?”
任青擡眼,看着雙手撐在桌面上,就這麽看着自己的束發小姑娘,就跟那一日在祁連山下第一次遇到時一樣,滿嘴角都是不屑的笑容,這笑看得任青太陽穴發漲,只想站起來将她撕開:“呵,我也忘了,你是跟那些人一夥的,你怎麽會知道臉面這種東西?”
“在你們看來,我們這些人,就是活該被欺負,活該被踩在腳底下,被打被罵都該挨着,有多少委屈,都要往肚子裏咽,我也是瞎了眼,才在你面前開口談理解。”
阿齋是寸步不讓:“我本來就不理解,我為什麽要理解你們這些裝腔作勢,打劫貧苦人家荷包的人的想法?”
“你做對了什麽!”阿齋站直身子,嘴角的笑中戲谑的味道愈盛:“你們三個人,在祁連山一帶晃悠多久了?碰瓷我的手法不算新鮮,但也不算爛,如果那天不是我在,馬一帆不是照樣讓你們蒙過去了麽?你們口袋裏就沒有蒙過貧苦人家的血汗錢?”
“那些也是跟你們一樣,辛苦掙紮活在這個世上的人,他們就不委屈?”阿齋指着他:“我告訴你,別跟我談什麽良心,再來一次,我照樣是選擇送你們三個進大牢!”
仁青靜默了一會兒。
随後爆發出狂笑:“你別裝得很懂的樣子可以嗎?你小天師手上的錢就是幹淨的錢了?你就沒有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
“老子!”
阿齋瞪眼:“老子沒說過手上的錢是幹淨的,但是老子,沒做過一件,違背良心的事情!”
阿齋說着,感覺腦子氣得缺氧,轉身就想往屋外走。
“你沒有做過違背良心的事情,不是你了不起。”
任青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是因為你從來都沒有,被置于那樣的境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