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每天都想鬧海 — 第 112 章

天帝有剎那的惘然。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他早已…分不清了。

“天帝深夜來此,是打算在琅嬛閣就寝嗎?”溫山軟水眉慈目秀的仙子,一開口卻是冷如寒冰。

如今滄雲兮入主雲儀宮,他更需得潔身自好,以免節外生枝,是斷斷不可能留宿別宮他殿的,婉露此言,不過是故意激他。

他便受了她的激,輕勾唇角:“本座的确有此打算,婉露仙子且服侍本座就寝吧。”

“天帝慣愛享受,入寝出寝,都需得十餘名仙婢侍弄,琅嬛閣清僻,除我之外再無旁人,怕是伺候不好您…”

“天下誰都可以說我奢侈,唯獨婉兒你不行。”寂遙行至書案前,于她對側落座,淡笑着:“這琅嬛閣,曾只有你我,再是清簡的日子,也都過得。我如今注重享受,講究派頭,無過是為了樹立起三千威儀,更顯雍容有度從容不迫,才不敢教人小看了去。方能,在這神族林立的天界,争得一席之地…”

是啊,寂遙做事,總有他的講究,她自是懂的。

“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那些清簡溫吞的日子…你我都,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這琅嬛閣,再也不會是藏經閣了。”

寂遙一怔,随後搖頭,語氣堅定:“不會的,我們可以的。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定會給你,給我們的孩兒,一個名分…”

仙子嘆氣:“寂遙,你還記得南煙嗎?你還記得,你愛她時的感覺嗎?你不過是欺負我,沒有一個高貴的出身,沒有可倚仗的母族罷了…”

“不,你我都誤會了…”

寂遙苦笑:“我其實很早很早以前,就愛上你了。白钰不過是問去了你的名字,我便心緒難平;知你有了所謂友人,我便悵然若失;透過你眼中的觀塵鏡碎片,看見你和別人在一起,我氣悶的,甚至連煙兒都無心關注了…”

“看到你跟所謂的玉郎仙君在一起,我連戲都懶得做全,撇下滄雲兮獨自回了天宮;在峨眉山偶遇隐居的你們,我驚慌失措,漫天風雪中,我動之以情試圖挽留你;你來天宮為孟闕請仙丹,我曉之以理,再一次的試圖挽回你,盼着你回心轉意,可你…仍是毫無留戀地走了。”

“後來,我知你與他在青丘私定終身,我嫉妒得發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情緒失控,我把寝殿裏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十天,整整十天,你終于肯回來了,卻是,卻是向我請辭…”

寂遙苦澀一笑,眼尾竟泛起了一抹淡淡的濕潤潮氣的紅,這是當今天帝,絕無僅有的脆弱姿态。

“我試想過無數回,如若當初我真的娶到了南煙,我是不是…便不會再執着于你。可是一一推翻,不管我擁有誰,只要一想到你要走,你要離開我,我便心如刀絞,痛不欲生…”

“婉露,你不能離開我。”

他不是在懇求她,而是言簡意赅的下達天帝法旨。

受得便受得,受不得…也得受得。

“呵,原來曾經深愛,也不過誤會一場…”婉露搖頭嘆笑,“可婉露做不到,如陛下這般舉重若輕,于我而言,過往種種皆是真真切切,絕無半分的虛妄誤會。”

“婉兒…”

天帝輕聲呼喚她的名,深深蹙眉。仙子對他是愛或恨,他都甘之如饴,前途是明或暗,他都歡欣以赴…唯獨,唯獨不要視他如無物。可婉露眼中一片落寂,言語中甚至隐隐透露出一絲疲憊與厭倦——這讓他驚惶無措。

他探手,想握握她的手,那人卻抽袖起身,冷聲道:“夜深了,天帝該回宮了。”

最近,他看了太多她的背影,那一抹藍色瘦削單薄卻站得筆直,饒是天地傾軋,也決不低頭。

他愛她的傲骨,卻也恨她的固執。

天帝心機似海,能計善謀,萬物不過股掌之中。唯有她,他無計可施,莫可奈何。

實在難堪此間壓抑的沉默,那仙姿絕然的天帝,踏着月光而來,踩着珠芒而去。途中經過蓮池,他登上白石橋,放目四望,蓮葉何田田,更無一花立。

蓮池蓮池,雖還連着,卻太遲了…嗎?

不知在橋上立了多久,沾染一身清霜的天帝,終是回了紫微宮。

入主雲儀宮兩日有餘,鳳冠婚服皆試身妥當,只待明日與天帝執手入殿,完畢周禮。明日便能嫁與心上人,本該是歡喜的,滄雲兮卻怎麽都開懷不起來。緣何她都來了兩日了,寂遙都沒來看看她?

實在難耐心頭的思念,她放下貴女的矜持,發去數封傳音符,只得過一次回複:禮不可廢。

她也不是蠻橫無理之人,那人若是肯溫言軟語地哄她兩句,她倒也能安安心心地等着。可只有冷冰冰的寥寥四字,這是打發誰呀?

都說當今天帝聖心難測,她原是不信的,可如今這般若即若離,争教她抓肝撓心。明明,明明三月前還不是這樣的,她那知冷知熱周到熨帖的翩翩仙君,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不行,我等不到明天了,今晚一定要見到他!

思及此,滄雲兮将西王母所賜的瑤池杏雨收于袖間,帶上佳釀乘着夜色,尋天帝去也~

閃身來至紫微宮,便見寧笙正要往殿門裏去,她忙輕聲喚住她。寧笙定睛一瞧,這仙侍打扮的小仙子竟是天後娘娘,不免大吃一驚。

暗嘆這雲兮仙子果真豪放率性,連滄雲宮的臉面也不顧了,尋夫都尋到紫微宮來了。

“寂遙在嗎?”她壓低聲音問。

“陛下不在宮中。”寧笙微微搖頭。

“不在?這麽晚了,他去哪了?”

唉,還能去哪…寧笙暗自嘆息,面上卻淺淺笑着,恭順答道:“寧笙不知。”

這小仙子,枉費自己待她這般好,可她心裏仍是向着寂遙的…哼,你不跟我說實話,那我便自己去找!

念及此,滄雲兮也不與她多說,轉身就要走,卻聽寧笙又道:“雲兮仙子,明日便是封後大典了,還是早早回去歇息的好…”

“大婚前夜,明明身處同一片宮闕,我卻不知自己的夫君,究竟人在何處…”滄雲兮慘淡一笑,“是你,你能睡得着嗎?”語畢,也不等寧笙回答,即刻抽身而去。

此時她的心頭,萦繞着種種難以言明的情緒,曲曲折折,綿延逶迤,最後都指向了一個人——婉露。

一路打聽,她總算确認了琅嬛閣的位置,那真是一處,偏僻冷清的宮址。甫一行至琅嬛閣門外,便見一銀袍玉冠的修碩身影自門內從容步出。

眼前的人,繞是天崩地裂她都不會認錯。

“寂遙?”

看清來人,天帝有剎那的茫然,但也只是眨瞬間的情緒裂紋,他很快回神過來,沉吟道:“我們換個地方。”

天河畔

曾幾何時,他在這起伏翻湧的星芒之上置了一艘畫舫,同他心愛的藍衣仙子共酌一壺甘醇的長白釀。

聰慧的仙子婉拒了他的盛情,他的心意随酒香順星河飄蕩遠去,至今杳無音信。

滄雲兮靜靜睇着對面一派風流的天帝,只見他提酒,舉止優雅地将泛着瑩瑩光華的玉瓷杯盞斟滿,那鄭重其事心無旁骛的模樣,好似正在做一件,于他意義非凡,頂頂緊要的事。

“你和婉露仙子…”滄雲兮對他遞來的酒杯視而不見,直奔主題:“你們究竟是什麽關系?”

堂堂滄雲宮的小主從不是溫順的貓,這一點,他心知肚明。

将目光從掌上的酒盞抽離,他沉靜地看着對面的仙子,華發金眸豔麗無雙,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可是…

“如你所見。”他複又垂眸,輕酌了一小口酒,酒香在唇齒間缭繞,人卻愈加…清醒了幾分。

如她所見?

滄雲兮怔住,又只寥寥四個字,便潦草交代了嗎?泱泱九霄的至尊天帝,值此明日大婚之際,竟是連一個小小的謊言…都懶得編了。

“不,不,”滄雲兮連連搖頭,“不該是這樣的,寂遙,你忘了嗎?忘了我們整整一樓船的星光,忘了我們一同走過的山川嗎?”

“兮兒,”天帝疲倦地嘆息,“那一船星光,豈能與這浩渺星河相比?你明日便成為我的天後了,豈止這星河,茫茫九重天,都不過是你鞋面上的穿紋走線……”

不是聽不出天帝的苦口婆心,然而此刻的她,只感到手冷腳冷口冷心冷,如墜冰窖如臨深淵。

半晌,她才悠悠地問,“寂遙…”

“你愛我嗎?”

矜貴的天帝緩緩放下酒盞,低垂的眼睫遮掩了那雙褐色的瞳眸,只投下一扇月牙陰影,教人看不出情緒。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如纏身而上的野蔓,牢牢扣住她的咽喉。

你…愛她嗎?

她竟不敢問。

因她曉得,她所能得到的答案,同樣只是這般冗長的沉默。

“呵呵,呵呵呵…”她不禁低笑出聲,“明天啊,明天我們就要大婚,明天,我們就成夫妻了…居然在這婚禮的前夜,還在問你愛不愛我這般剜心而無聊的問題…真是,真是太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