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來,那日白钰上神來尋婉露仙子,陛下已猜出是她傳音,進而通風報信。所以,他料定,白钰是識得她的傳音符的,自然,也就會相信這信上所言。
見寧笙沉默不語,寂遙繼續說道:“做我的近侍,這樣的事,今後只多不少,你可要考慮仔細了,現在退出也還來得及。”
這話外之音,怕是再清晰不過,無非是逼她明确立場。今日表了忠心,就莫要再做出違逆之舉;今日若拒絕示意,便可以打道回府,離職回老君殿了。
陛下,是讓她做選擇。
可是從來,她都沒選擇的。
“寧笙,願追随陛下,萬死不辭。”她鄭重答道。
寫信的筆驀地停住,這樣的誓言,他曾聽說過,不止一次的聽說過。他擡眼去瞧一身水綠的仙子,沒讓她着藍色女官仙服,真是明智之舉。
寧笙恭敬垂首,形狀乖順,發頂的束星冠熠熠生輝。猶記得初次見她,兩撮玲珑發髻,髻上簪了飛舞的雪羽,靈動可愛,煞是讨喜。
招搖的小小羽毛如今換做冷輝閃耀的星冠,連帶着,人也沉穩了不少,他卻忽而生出…一陣難以言明的傷感。
是啊,人總會變的,樂莫樂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別離。
“記得你今日的誓言。”他将寫好的信箋交于她,無甚表情,“用你的傳音符,将此信發給白钰,之後,便将鳳冠喜服及天後玺授寶冊,送去琅嬛閣。”
“琅嬛閣?”寧笙不解。
“本座說過要給她名分,僅僅是天妃,又如何能夠?”原本淡漠疏離的天帝,今日第一次露出些許笑意,目光溫柔一臉神往,“從此,她便是我的妻,是整個天界的天後。”
“可是,婉露仙子如何能答應?”
“她會答應的。”寂遙側目看向寧笙,語氣篤定,随後叮囑,“今日定要嚴密監視她,并随時回禀本座,明白?”
為何陛下如此篤定,婉露仙子會答應與他成婚呢?又為何要她嚴密監視仙子?她不太懂,但也不會追問。天帝寂遙運籌千裏,算無遺策,自也無需得她操心。
只是婉露仙子性情剛烈,定不會與他善了,不免替天帝擔憂:“陛下,你萬要保全自己啊…”
“放心吧,本座不會死的。”他慨然一嘆,語氣竟有幾分悠揚,“我不死,她便不會死,我定是要…長長久久,好好活着。”
沒人比他更了解那位藍衣仙子了,在尚未殺掉他之前,他的婉兒,又哪裏會舍得…先他而去呢?只待今日事了,便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攔于他,他将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與地位,也将擁有心愛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
漫漫神途,于願足矣。
相別于後宮的兵荒馬亂,淩霄殿倒是滿堂濟濟,和樂融融。
恰逢此盛事,好些歸隐許久的仙人亦紛紛出席,這些德高望重修為精深的上神們一出現,便被一群小神小仙團團圍住,好一番寒暄逢迎。然而列位之中,真真正正的大神,盤古座下戰将,當今玄冥大帝玄虞卻因氣場太過強大,無人敢上前攀談。
孟闕和南袖禮貌而客套地在人群之中周旋着,直至南澤跨步入殿,南袖激動地向自家大哥揮手。
見着自家小妹,南澤勾起唇角,疾步向他倆走去。人到跟前,卻又擺起了大哥的架子,輕叱道:“你如今已是蒼龍閣的夫人,怎得還這般跳脫不知輕重?人前要端莊矜持,明白?”
一見面就又教訓她?…南袖不滿地噘嘴。
“南澤神君莫要說她了,她自個兒怄的氣,最後都會發洩在我身上…”孟闕讪讪笑着。
“你啊,你就慣着她吧!”
“大哥啊,你還是我娘家人嗎?”朱雀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為什麽別人家的哥哥都是護妹狂魔,就她大哥一天天的可勁兒地數落她。
逗過了麻雀,南澤掃視了一圈,不禁困惑:“今日滄雲兮封後,怎得不見滄雲淵和滄雲暖呢?”
“你這麽一說,還真是,”孟闕亦是費解,“這吉時都快到了,怎得這倆人還沒來?”
不僅是沒見着這倆人,這天上地上大大小小的神仙皆來湊這場聲勢浩大的熱鬧,卻獨獨缺了,曾經盛寵一時的天帝近侍婉露仙子。
今日天帝大婚,南袖終才得了機會進入這守衛森嚴的南天門,本想直奔琅嬛閣尋婉露,才得知琅嬛閣今日封禁,任何人都不準踏入。
明明之前還讓見的,怎麽沒幾日,便這般嚴格了?朱雀撓破了腦袋也沒想通。
見她忽而怒目忽而嘆氣,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便知她又在為婉露仙子的事懊惱。孟闕輕輕拍了拍她腦袋,溫和道:“待婚典結束,我替你去請旨,讓你見見她。”
“也不知露露怎麽就觸怒于他了,又是貶職又是封宮的,現在還将人圈禁在琅嬛閣…”南袖撇嘴,“這道人天帝真是喜怒無常。”
“噓…”孟闕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摸摸她的頭,“這在人家的地盤上呢,你乖覺些。”
兩人正交耳低語着,忽聞玉階之上的禮官朗聲而宣:
“恭迎天帝陛下聖駕——!”
衆仙聞聲,面朝玉階位列兩側,垂首肅立,恭敬迎駕:“臣等恭迎陛下!”
玉珠泠泠作響,一襲曳地銀袍,頭頂瓊玑玉冠的天帝自殿後從容步出。落座禦座之後,将才微微颔首,聲線清冷:“衆卿免禮。”
随後向一側的禮官眼神示意,禮官心領神會,繼而向前一步,高聲道:“迎——天後鸾駕!”
一衆仙人得令,複又側身,齊齊面朝殿門,向即刻入殿的天後謹行注目禮。
高聳壁立的兩扇殿門,緩緩向內打開,明媚光線洶湧而入,天後娉娉袅袅的身影在一片朦胧氤氲中,漸漸清晰。
玉階上的天帝,看似仍穩坐于禦座之上,實則已是滿懷激蕩無處得訴,不由暗暗攥緊了衣角。目光灼灼,死死盯住門口那抹倩麗身影,向來不顯山露水的英俊臉龐,竟也沾染了幾分不太矜持的喜色。
光……
對,光!她是光!
來吧,向我走來吧,你生來,便是要照亮我的。
在得知滄雲兮失蹤的那一刻,他先是震驚憤怒,再是困惑惶恐,千思萬緒翻湧不息最後的最後,竟都化作綿綿無盡的欣喜與…
劫後餘生的慶幸。
他承諾過,要給她最好的,他沒有食言。
“玎玲——”
“玎玲——”
腰間的玉珠串搖晃碰撞,發出清冽悅耳的聲響,天後的鞋面上繡了卓然綻放的金蓮,意為“情比金堅,夫妻連心”。太白星輝所凝化的金線,歷來是天家二聖才能禦用的物什,如今被暗繡在天後的裙邊。團團飛舞的祥雲紋路,似乎正在承托着尊貴的天後,飛向玉階上那噙着笑意的矜貴天帝。
天後微微垂眸,手執一柄牡丹紋樣的瑰麗鲛紗扇用以遮面,步态雍容端儀萬方,緩緩步入殿中。
立定後,那貫穿始終清越無比的瓊玉聲,終于平息,只聽一記柔婉的女聲響起:“臣妾婉露,聆聽聖谕。”
可謂是平地一聲雷,整個淩霄殿瞬間炸開了鍋!
南袖扯扯耳朵,又揉揉眼睛,緊緊盯住那銀袍鳳冠的天後,直要把那掩面的鲛紗扇瞧出個窟窿來。可這聲音沒錯,這就是露露的聲音!再比較身形,幾乎已經可以确定…這就是她!
可,可為何是她?不是滄雲兮嗎?怎麽會這樣…?
“露露?”她難以置信地呼喚殿中人,卻并未得到任何回應。
見階下物議沸騰,禮官是時出聲:“衆仙聆聽聖谕——”
原本嘈雜的大殿,複又安靜下來,靜候天帝谕旨。
“天後婉露,柔明而專靜,端懿而惠和,動則聞環佩之音,居則視箴圖之戒。副予關睢樂得之心,克謹雞鳴儆戒之道,相成既久,輔助良多。茲特以金冊金寶,嘉封爾為天後,位居坤儀,峻陟後宮之首。欽哉!”
“臣妾,敬謝天帝恩典。”語畢,欠身行禮。
“臣等,恭賀天帝陛下、天後娘娘!”衆仙高呼着,向處于整個天庭權利頂峰的二聖,躬身禮敬。
南袖看向孟闕,面上全是不解,孟闕亦是眉頭緊皺,這事态的發展着實是太過詭異。這裏面只怕是,只怕是埋伏着天大的…陰謀。
強行壓抑住內心的激動,寂遙秉持儀态,面不改色地步下玉階,行至婉露面前,取過她手中的鲛紗扇,交于一旁的仙侍。
他終于,能好好看看他的新娘了。
一如既往的清麗可人,只是白潔的額上點了蓮印的花钿,整張面容愈加嬌媚了幾分,真真是賞心悅目,顧盼生輝。
唇邊的弧度越來越深,這是天帝這數千年來,笑得最為明朗的一次。
大殿之中的一衆神仙,雖不知到底是發生了何事,怎得這天後娘娘從滄雲宮的小主一下變作了日前被貶官封宮的婉露仙子?但這聖谕已下,天帝金口玉言,再無轉圜的餘地,曾經的天庭掌事仙子,如今已貴為天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即是不争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