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琥珀 — 第 9 章 (9)

響亮的汽笛聲劃破黎明。

守在碼頭整夜的淩府上下從老爺夫人到管家長工焦急的臉上終于被這一聲汽笛拉出了一個月都未展開的滿滿笑意。

随着渡輪的緩緩靠岸,天津督軍淩賢茗的千金淩琥珀終于從東洋留學歸來。遙望見穿着碎花洋裙的淩小姐甫一登岸,淩夫人的臉上頓時淚水漣漣。這個鬧得全府上下不得安寧的小祖宗終于是回來了。

淩夫人急急地走上前去,拉住女兒的手:“琥珀!娘親好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看到久違的母親臉上的淚珠,才喊了一聲娘親,淩琥珀鼻子一酸眼淚便一順流了下來,她緊緊地抱住娘親:“娘親,琥珀回來了。”

看到此情此景,淩老爺默默地抹了一把眼睛,上前去拍了拍淩夫人的肩膀:“說什麽胡話,碼頭風大,我們琥珀才剛剛回來,可別讓她受了寒,先回府吧。”

淩琥珀擡起濕潤的眼眸,撒嬌一聲:“爹。”

等在一旁提着行李的管家連忙為琥珀披上披風,迎着小姐上轎回府。

回到淩府,淩夫人早已命丫鬟收拾好了琥珀的閨房,又準備了熱乎乎的洗澡水。琥珀舒服的洗了澡,不等淩夫人過來詢問,已經躺上床沉沉睡去。

這段時間着實很累。

原定于四月初從名古屋駛向天津的銀川號剛剛駛出港口,進入太平洋不過十海裏便遇上了海底火山爆發,天空中充斥着滾滾濃煙,炙熱的火山岩漿從海底噴射而出,淹沒了數個島嶼,赤色的熱浪一陣陣兇猛奔湧而來,終于銀川號葬身在這片灰色蒼穹下的炙熱海水中。船上的近三百名乘客和船員近乎無一生還。

淩琥珀躺在金絲床上,一閉上眼睛,一個月前經歷的那場浩劫便像電影一般,一個片段一個片段的從眼前滑過。乘客撕心裂肺的呼喊聲,船員緊急鄭重的宣誓聲,震耳欲聾的浪濤聲交織在耳邊,只有在那一刻,她這二十年來第一次明白什麽是絕望。海水漸漸沒過頭頂,耳邊混亂的呼喊回環迷幻又不真實,身體在海水裏失重、浮蕩,無可寄托。她知道自己的生命要結束了。

迷離之際,似乎有一雙手将她從海水裏撈了出來,她掙紮着睜開眼睛,那是一個長得很俊俏的男子,眉頭緊蹙,叫着她小珀。琥珀費力扯出一個笑容,安心地閉上了眼睛。

兩天後,搜救隊在海底火山噴發形成的一個小島邊上發現了琥珀和幸存的五個乘客。在對他們進行了救治和詢問之後,送他們去了救助站。

他們說琥珀是在小島邊被發現的,被發現的時候和其他幸存者狀況一致,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他們說琥珀見到的那個男子只是她在大腦極度缺氧的情況下産生的幻覺。他們說她只是一個幸運獲救的人。

可是,現在琥珀躺在床上,也不相信那個男子只是自己的幻覺。

迷迷糊糊中,聽見母親坐在床邊微微抽泣的聲音,父親也在一邊安慰她。母親憐愛的手撫上她的臉頰,琥珀覺得很安心。

第二日,琥珀還未梳洗好丫頭就跑進來說老爺讓她速速去前廳,要給她一個驚喜。琥珀嗤嗤的笑了,沒想到爹爹做了将軍還是這般好玩兒。

“爹爹,你……”一路上緩緩悠悠晃到前廳,剛剛張口說到一半的話在眼神流轉到廳中正捧着茶杯低頭喝茶的人時,結在口中。

喝茶人在她炙熱的目光中緩緩擡起頭,唇邊微微勾起:“淩小姐。”

琥珀看着這個清霜般的男子,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睛,口中結結巴巴的一個“你”字說不出來。

“琥珀,怎麽樣,這個驚喜夠大吧!”淩老爺和藹的笑着。

琥珀的耳朵已經不能聽到任何聲音,只是注視着那個男子,許久才吐出一句:“你是誰?”

男子深邃的眼眸滟光流轉,聲音和煦如四月的風:“我是你的小提琴老師,白珩。”

淩老爺瞧着琥珀驚奇的反應,放心一笑,這個人自己可是找了很久呢!聽說也是從東洋留學回來的,小提琴水平據說也還不錯。開始他很擔心琥珀的不滿意,畢竟一年前也正是因為在國內沒有找到适合她心意的小提琴老師,琥珀才執意要去東洋留學的。經歷了一次海難,他再也不舍得讓寶貝女兒冒任何風險了。

丫鬟引着琥珀和白珩進了精心準備的音樂房,送上淩老爺托人精挑細選的小提琴和茶果便退了出去。

“我們,認識嗎?”琥珀試探道。

“或許我們不認識,又或許小姐見過我,卻不記得。”白珩凝視着琥珀,淡淡開口。

許久的沉默過後,琥珀悠悠的喝了口茶,轉轉眼珠明快地說:“我們開始吧。”

“好。”白珩嗤嗤一笑。

對這個小提琴老師,琥珀始終有着一種感覺,覺得他就是海難那天将她從水裏救出來的帥哥。但白珩的故弄玄虛卻招惹了她,小姐脾氣一上來看他就哪兒哪都不順眼,她決心好好地整蠱這個新來的小提琴老師。

第一天,他教她舒曼的《夢幻曲》,她不學,說舒曼長得不帥,要學帕格尼尼。

第二天,他教她門德爾松的《乘着歌聲的翅膀》,她不學,說太抒情,要學帕格尼尼。

第三天,他教她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她不學,說太浪漫,要學帕格尼尼。

他終于知道,原來她喜歡的小提琴家是神經質的小提琴上魔鬼——古典浪漫派的帕格尼尼。他嘴角微勾,笑得很有陰謀。

第四天,他準備教她維瓦爾第的《四季》之春,可她卻不在府裏,他燦爛地笑着和丫鬟去街上找她。終于在茶樓裏找到聽着《水浒傳》呼呼大睡的她。丫鬟直對他抱歉鞠躬,他卻不以為然,頭朝下扛起她就往街上走去,急的丫鬟在旁邊三步并作兩步直喊小姐,生怕她在他肩膀上不舒服。果然,她被不舒服的睡姿折磨醒,皺着眉頭一邊捶他一邊呼喊救命,引來路人無數指指點點。回家後,她免不得又被淩老爺痛說一頓。她委屈地坐在房間的地毯上時,狠狠的決定,白珩和她的這個梁子結大發了。

第五天,淩老爺有了前一天的教訓,怕她出去丢人,早早便将她鎖在房裏。她趴在窗戶上,看見白珩經過時,瞄準他的腦袋砸下去一只鞋子。被鞋子不偏不倚砸中腦袋的白珩向她露露牙,卻在背過身的時候笑得很寵溺。

第六天、第七天……白珩演奏遍了《四季》《仲夏夜之夢》《狂歡節》《羅密歐與朱麗葉》……,她一直沒能如願以償的學到帕格尼尼,但也從沒給過白珩好臉色。

不知道到了第幾天,梧桐樹葉綠了滿樹由黃了一層。琥珀坐在金絲床上擺弄着爹爹從西洋帶回的那只最愛的毛毛熊,百無聊賴,不知如何打發。沒過一分鐘,便偏頭看三四次鐘表,直嘆着不是人人說時光易逝如白駒過隙嘛,怎麽到她這兒,那頭白駒撒懶作怪,總不肯邁出一步。

終于待到十點,她抛下毛毛熊,奔出房間,奔向琴房。看到白珩正彎腰拿出松香擦琴弓,咧嘴一笑,扶着門框微微喘息。

聽到她的聲音,白珩轉過頭來看着她,不鹹不淡的笑了起來。

琥珀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來,倔強的揚起下巴不看他。

将将喘勻氣息,不待她刁難,白珩淡淡地開口:“賭書消得潑茶香,知道什麽意思嗎?”

“必須!”

“那我們也試試。我拉一段,你若能續上,算你贏,不然算我贏。”他笑容明媚,琥珀突然覺得無法拒絕。

“好!不過不能只讓你開頭,誰贏了誰開頭。”

“嗯。我開始了。”

白珩拉了一段《四季》冬之序曲,琥珀跟上;琥珀又拉一段《魔鬼的猙笑》,白珩跟上;白珩又一段《乘着歌聲的翅膀》,琥珀眼也不眨一個音符也不錯……

一個上午賭下來,誰也沒喝上茶。直到最後,白珩拉了一曲帕格尼尼的《鐘》序曲,琥珀很驚訝,得意的她一不留神在最後拉錯了一個音符。

拉琴拉了一個上午,疲憊不堪的琥珀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氣的時候,憤憤地看着站在身邊緩緩悠悠品茶的白珩,覺得簡直對這個人無話可說了。

她忽的站起身來欲走,想要眼不見為淨,卻在還未邁出腳的時候被白珩抓住手腕。

他好整以暇地注視着她,好整以暇地說:“別急,作為我的學生,你今天表現得還是相當不錯的,走吧。”不等她反應,便拉着她向府外走去。

琥珀跟在白珩身後,亦走亦趨,噘嘴瞪眼卻很期待他能帶給自己什麽驚喜。

白珩拉她到街邊的一個馄饨攤前松開手,目光悠遠地盯着沸水鍋裏白白胖乎乎的馄饨,操着手說:“這個我沒吃過,給你個機會請我。”說着便坐了下來,“老板娘,兩碗馄饨!”

琥珀的驚喜夢砰的一聲破裂成驚吓,她沖着白珩嫌棄地露露牙,轉身欲走。

誰知白珩在身後挑釁鬧事般不陰不陽地開口:“據說有人在馄饨攤上吃到過兩次太上老君掉下來的仙丹,成了兩次仙,你不想賭賭。”

“我成仙了我爹媽咋辦!”琥珀翻個白眼,實在受不了他的神神叨叨,無奈地坐下來,“老板娘,這兒也一碗馄饨,要有仙丹的!”

這架勢,直接給旁邊吃馄饨的客人嗆着了,看神經病似得看了他們兩眼,默默朝邊上挪了挪。

仔細偵查馄饨碗裏有無仙丹,琥珀忽然覺得很奇怪,白珩這個人,明明初次見的時候那麽神道,相處時有時溫和,有時清寒,現在又這麽無恥,有這麽多重性格他真的不會人格分裂嗎?

吃了馄饨,白珩又拉着她走進一家裁縫鋪,遞給老板一張圖紙,“照着這個圖紙,幫我為這位小姐做身衣裳。”

琥珀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表示不合作,卻被他的下一句話打動。

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你知道卡隆珀嗎?”

聽到這個名字,琥珀驚喜地不能自己,卡隆珀是法國商人皮厄·裏沃隆借給帕格尼尼的一把瓜爾內裏制造的名琴,帕格尼尼終生都用這把琴演奏,據說在他辭世後這把陪伴他一生的琴藏于日內瓦博物館。琥珀的畢生心願便是能有幸看看這把凝聚着帕格尼尼心血的琴。

“不是收藏在日內瓦嗎?怎麽見?”琥珀聽到自己的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亞沙·海菲茲後天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首次登臺,演奏帕格尼尼的《第24首随想曲》,卡隆珀會在紐約開放展覽一日。”

“哦哦,亞沙,那個還沒我大的立陶宛毛孩子,我知道,我知道他!但是紐約怎麽去?”琥珀目不轉睛的盯着白珩。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救你的那個人嗎?到時候就知道了。”白珩不動聲色顧左右而言他。

琥珀很想吼他兩句但又恐他用卡隆珀威脅,只能一臉狗腿相,默默地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第二天,當做好的洋裙送到淩府時,琥珀才突然想到一個很深刻的問題:白珩到底得有富才能讓裁衣店老板在一天之內做好這件繁複的洋裙。不過,如果這樣的話,他為何要做自己的小提琴老師呢?

琥珀看着這件粉色的高腰小洋裙和蕾絲頭飾,心裏撲通一跳,突然覺得一切美好的不怎麽真實。

早上來教琴的時候,白珩和琥珀約好晚上再見。

當琥珀踩着白色的公主鞋,穿着優雅的粉色洋裙挽着發髻,美得不可方物的出現在白珩面前的時候,白珩幽深的眸光微閃,緊緊地盯着她,目光悠長,似是穿越過千萬年,落在一個不存在的事物上。

琥珀在他的目光下,心裏第一次突突亂跳。

片刻,白珩走向她,輕扶着她的肩膀,輕輕地說:“準備好了嗎?”

不等琥珀回答,她的雙腳已經離開地面,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越來越遠的土地,許久才反應過來,轉頭驚奇的看着白珩。這種漂浮的感覺她有過,那個人将她救起後,她也如現在一般,覺得自己在飛翔。

白珩展眉一笑,聲音深沉的問道:“我是誰,小珀?”

琥珀看着白珩身影慢慢亮了起來,清涼的白光自他的身上暈開朦胧微光。她喏喏的回答:“白珩。”

白珩身形微微一顫,攜她飛過雲端,站在天涯海角,指着皎潔孤寂的月亮問她:“他是誰?”

忽的一下子,琥珀覺得有什麽東西回到了心裏,空洞已久的那一塊終于被填滿。微微一閉眼,睜開,“結璘哥哥。”

終于,結璘的臉上現出激動地神色來。他們緊緊地擁在一起,被阻隔的千萬年全被揉碎在這緊緊相貼身體間,毫無痕跡。

他們在紐約街頭的長椅上靠着彼此數星星;他們在梧桐樹下講述生命中彼此空缺的那些年的故事;他們坐在街頭的露天咖啡座嘗試苦苦的咖啡,硬硬的法式面包;他們終于見到了卡隆珀;他們沉醉在亞瑟的小提琴聲裏……他們笑的那樣肆無忌憚,每一刻都似是生命的最後一刻。

回到天津,淩老爺因為女兒和小提琴老師的夜不歸宿而震怒,辭退了白珩。可是誰又會擔心他們呢?他們本就是愛情劇裏的男女主,就算歷經萬難,也終會在一起。

可誰又會猜到這一世的琥珀原來這般執拗。

在白珩離開前一刻,她看着白珩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結璘哥哥,你心裏有幾個人?”

只見白珩清浚的身形一顫,琥珀已轉身,那堅決的腳步聲似一把小榔頭,一下一下狠狠的敲在他的心上。眼睜睜地看着她離開,他竟不知該如何挽留。

他終于明白為何在紐約她那麽黏着自己片刻不離,原來她早已決定好了一切。他知她倔強,卻不知她竟這般決絕。

他苦笑,這樣也好,本來就是自己強求,其實只要陪在她身邊就好。

當金黃的梧桐樹葉鋪滿天津的大街小巷時,二十歲的年輕音樂家淩府千金淩琥珀小姐終于要召開國內第一場帕格尼尼小提琴音樂會,全國大大小小的權貴文人都收到了請柬。

據說當日,琥珀小姐還未奏完一曲時琴弓具斷,正巧有人送來一把小提琴,琥珀小姐捧着那把琴注視許久,才開始用它繼續演奏。

據說,陌生人送來的那把小提琴正是帕格尼尼的生前最愛“卡隆珀”。

據說,在槍響之前,琥珀小姐演奏的曲子是柴可夫斯基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

一九一七年十一月初二,天津督軍千金小提琴家淩琥珀的小提琴首秀音樂會上,因梁山土匪偷襲發生了激烈的槍戰,淩小姐中槍當場死亡,督軍淩賢茗震怒,後帶領軍隊平了梁山。

淩小姐逝世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結璘哥哥,圍巾。”

後來,天津府大街小巷流傳着這樣一句歌謠:

“離酒榷須眉長,見鬥茶忙掩鼻。數說朝市屈伸量,睨窺衣履皂白狀,撩撥左右浮沉望。鬻缯絹晨釣德生堂,沐白身宿歌甜水巷。”

------題外話------

嘿嘿~我來了~

那個文章裏“在馄饨攤吃到仙丹”是《桃花債》裏的情節,覺得挺好玩,就寫來玩玩;

然後最後的那首詩是淩天笑先生創作的,覺得意境很棒,就借來撐撐場面,嘿嘿~

謝謝各位親的支持。

☆、九(2)

我坐在白珩的奧迪裏,覺得很幸福。

我有鬧過別扭又和好的爹媽,基本痊愈的精神分裂,沒心沒肺的閨蜜,一群屌絲卻好玩的師兄,一個開着奧迪A8、有一棟奇怪的別墅和一大片荔枝林的帥氣多金男友。現在我正要和這枚帥哥去逛宜家。

想着我便嗤嗤的笑了起來。

“傻笑什麽?”

我一擡眼正對上他的目光,溫和的,含着笑意的。

“我以後不用工作,變成再好吃懶做的懶女也不會沒錢花。”

他擰眉,顯然并不理解我的思維。

“灰姑娘嫁給了王子,還要擔心吃穿?”我調侃。

他瞟了我一眼,轉過頭去看前方,語氣裏無不唏噓:“唔,但是如果灰姑娘變成了肥姑娘,王子就要再考慮考慮了,王子可以娶很多妻子的你知道吧。”

我對他露露牙,然後平靜地說:“你可以試試。”

他做出一個無奈的神情,卻不到一秒破功,悠悠一笑。

路燈暖黃色的光透過車窗照進來,将他的面容也鍍上暖暖的金色,他的側臉隐在夜色裏,模模糊糊,卻真實柔軟,嘴邊的弧度更是迷人魅惑。我呆呆的看着他,鬼使神差地湊上前去,親吻他帶着弧度的臉頰。

他早已洞察一切,臉頰上的弧度更加明顯。

“夜晚果然能讓帥哥更帥。”一只手揉着我的頭發,目不轉睛的看着前方,每一個字裏都帶着笑意。

以前我經常逛宜家,一個人。我覺得這些冰冷的商品雖待價而沽,卻能用來裝點家的溫馨,其實很溫暖。每當我看着拖着手走過我身邊,讨論着這張床的顏色,那張沙發的大小的情侶,夫妻甚至父子,我才能真切的感覺生活的溫馨和善。

而今天,我和我愛的人,雖未拖着手,但卻第一次覺得走在這裏很有底氣,仿佛經過的每一張床,每一件個衣櫃,甚至每一個靠枕都在對我微笑。

我探查每一張沙發的舒适度,每一張床的柔軟度,每一個衣櫃的木料,在這裏蹦蹦那裏跳跳,我要十分精心地布置我們的家。

白珩跟在我身邊,咧着嘴角擰眉搖頭,很久之後,拉住我穿梭的身形,用手帕揩揩我的額頭:“看看,瘋成什麽樣子了,都快十二月了還出這一頭大汗,”繼而不顧我的掙紮,将我拖去休息區的茶座,要了杯檸檬汁推到我面前。

我咬着吸管,皺眉向他抱怨:“你說找到件一見鐘情的家具怎麽就那麽難呢?”

“一見鐘情,再而衰,三而竭。”他一邊伸手捋平我眉心的“川”一邊輕描淡寫地說。

對于他這種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卻又胡說八道地像模像樣的樣子我已經司空見慣,哼出一聲,眼神向四處飄去。

燈飾區有一個女子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清雅脫俗,容貌不凡,又清清淡淡,似乎周遭地一切都與她無關,從一片燈紅酒綠中盈盈而出,身處五光十色的燈光中,卻似出水蓮花,一塵不染,舉手投足實乃仙女之風。

我看着她徐徐走近,心底裏有什麽忽然微微一扯,扯得我心裏慌亂不堪。這種慌亂似一只氣球,随着她的靠近不斷放大、放大,終于在她在白珩身後站定的時候,“嘭”的一聲破裂:她長得和我竟然幾乎一模一樣。

她對我微微一笑,溫柔博大,卻又清淡遙遠。忽的一個念頭從我的心頭滑過,這個念頭讓我從她舒服的笑容中感覺到了絕對的危險。

對,我記得白珩有一個故人。

和我很像。

我定定的盯着她,想要看出她那溫和的笑容下到底懷了忒樣的心思。

白珩終于發現我的異常,順着我的視線回頭,微微一怔之後,收回停留在我眉心的手,站起身來,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茶座裏的音樂适時的切換到陳奕迅那首低沉深情又悵惘的《好久不見》,“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想象着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孤獨。”

他們就那樣相對無言,兩人都氣質不凡,似兩尊仙者雕塑,我看不到白珩的表情,但她臉上始終是淡淡的微笑,不遠不近。

而我心裏唯一存留的一絲希冀,在他收回手臂的那一刻,轟然倒塌。驀地我想起白珩的屋子裏那些裝修奇怪的房間,還有那個夜晚,白珩的手指印在我的酒窩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說:“你實在像一個故人。”

我對不在乎的人冷靜理智到可怕,卻從沒人教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處理這番情景——當影子的主人回來了,毫無價值的它應該怎麽辦?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在我們三人都不知在思索什麽的幾十秒之後,白珩轉身拉起我的手,凝眉嚴厲的問我:“手怎麽這麽涼。”說着将我的兩只手都圈進他的手掌中,然後對着那名女子淡淡地說:“改天再談。”

改天再談?

“不不,不用,我先回去,你們談吧。”我使勁想将手從他手掌裏掙紮出來,但他卻更加用力的攥住我的手,眼神微愠。

我看着他的眼睛,神情堅決。

他微微嘆口氣,“也好,我送你回去。”說着便将我拉向停車場,那個清雅的女子也追随而來。

白珩替我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等我坐好又低頭替我系上安全帶,我看着他圓圓的後腦勺想,這個人對我的愛也終于快要枯竭了嗎?

那個女子在白珩上車後,上車,自然的坐到我身後。

很明顯,他們很熟悉彼此,氣場相近,有默契,看起來又那麽搭。我告訴自己,也許該是影子退場的時候了,這段時間我很快樂,幸福到不似現實。我愛白珩,但我不允許愛情裏有任何不純粹的元素出現。

一路上,我們三人沒有一句交談。路燈在車子的高速行駛中一盞一盞閃過,陰影與光亮交錯,我揚起頭看白珩,他的臉在斑駁的光線下森然嚴肅,似是暴風雨之前緊繃着的低壓。他察覺到了我的目光,微微偏頭看我,依舊溫柔,眼眸深處卻似醞釀着風雨。

車子停在宿舍樓下,我開門下車,白珩要下車被我阻止,“你們還要回去,就別下來了。”

他揉揉我的頭發,将我帶到他的懷抱裏,輕輕在我額頭一吻,細聲細語地說:“好好睡覺,別胡思亂想。”

這一個晚安吻想要一筆勾銷今天發生的事情,我也想要當一切風輕雲淡,卻在關上車門的那一刻聽見白珩微微地嘆息聲。

我回頭,看着車子離開,隔着漆黑的擋風玻璃,似乎看見了那個女子氣若吐蘭,溫婉依舊的笑容。

------題外話------

我覺得今天愚人節,好歹都得發一章~

開心的久了,開虐~

☆、九(3)

這一晚我睡得很好。

清晨起床時,被坐在窗前一身白衣的我的roonmate——周末誓死不早起的葛女俠吓得倒吸一口涼氣,差點又躺回去。我不禁扶額,“大清早的,葛菲菲你坐在個窗前是想鬧哪樣?”

葛女俠期期艾艾回頭,頂着濃重的黑眼圈,充滿血絲的眼睛,抱着手機嘶啞地說:“不知道哪路神仙不爽了,狂風暴雨、打雷閃電一晚上,”又換了憤憤地眼神看着我,“你丫的睡得跟死豬一樣,怎麽都打不醒,我害怕,嗚嗚……”,接着神情又自動切換到咬牙切齒狀态,“陳家林那混蛋竟然跟我講着電話就睡着了,嗚嗚……你們這群沒心沒肺的……”

我起身将委屈得不能自己的葛女俠拉到床上,蓋上被子,非常善解人意的安慰她:“快睡吧,我幫你頂課。”

“好,算你有良心,”她嗚咽着,又瞬間回神,“毛線!今天周末!方琥珀!”

我憋着笑,指指她的黑眼圈,“這裏黑的都能不用化煙熏妝了。再不睡變醜了,你家陳家林就有理由直接不接你電話了。”

“他敢!”葛菲菲嘴上十分硬氣,眼睛卻忠誠的閉上了,嘴裏咕哝幾句之後就徹底沒聲響了。

我打開窗戶,清晨的陽光夾着積蓄一夜濕潤的水汽撲面而來,一時間泥土的味道,雨的味道,風的味道雜糅。樓邊已經高過樓頂的亞熱帶喬木沒能頑強抵抗住昨夜的暴風,被飓風攔腰折斷,癱在地上,窗前的視野一下子遼闊了很多,可以清晰地看到遠處風情萬種的小蠻腰。

在十一月末,這是十分難得的好天氣。

關上窗,我速速洗漱,紮起頭發。即将進入考試月,英語四級考試也将來臨,前幾天系裏群郵了一封來自院長的信,細述我們專業和加州大學的寒假交流項目極其優點,我已經申請,面試定在下周五,我也得準備一下。你看看,其實我還是有這麽多事要做的,白珩的故人這一來,為我留下了不少學習時間。

吃了片面包,我提着電腦去圖書館自習,還有最後一節樓梯到大廳時,我突然想起我和白珩第三次見面的時候,他迎着晨曦溫軟的金黃色光芒坐在大廳認真地看着《故事彙》等我的情景。那個時候,我不愛他,有恃無恐,真好。

轉到大廳,晨光依舊清新夢幻,可除了樓管阿姨坐在前臺打瞌睡,空無一人。我斂了眼眸,以最快的速度走向圖書館。路邊拼命開得嫣紅如霧的紫荊花經過昨夜的風吹雨打,凋零的花瓣密密麻麻鋪滿了校道,頗有些傷秋之意。

一日勤奮,搞定了周末作業,背了200單詞,準備了交換項目的英文面試稿,又複習多元統計和離散數學的第一章,晚上十點鐘閉館時終于鳴金收兵,感覺很充實。

葛菲菲打來電話說讓我幫忙帶宵夜,除了滾蝦粥還要兩個包子。我損她說灰姑娘變成了肥姑娘是沒有王子喜歡的,她不以為然,嘟囔着指責我,說我不在,她一整天都沒吃飯,快餓死了。我嘆口氣,幫她買了,又幫自己買了根玉米,

星期一上了一早上的數學分析,表示腦細胞已經不堪重負大面積死亡了。中午吃飯時偶遇胖師兄和社長,忽然覺得已經月餘未見,剛想要寒暄幾句,只見社長走到我身邊,在我肩上拍了幾下,說了句節哀,就跟胖師兄一齊嘆着氣走了。我表示很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回到寝室,午休前打開微博,S大樹洞已經近乎要爆炸了。置頂的那條微博是這樣寫的:S大又挖大神一枚繼天文系新來的美男講師白珩之後,海洋系新來一位女神級講師,長得仙氣逼人的不像話!

下面無數評論:

張奇奇莫紮他:哦哦,今天我們班都快炸了,那老師一進來,秒殺全班女生好嗎!

你借我玩兩天:毛線!什麽叫秒殺全班,我長這麽大,沒見過長得那麽好氣質又那麽仙的,不去演電影真的可惜了!

橡皮擦的夏天:估計以後海洋史課室要擠不下了,以後要早去霸位。

我愛你你愛我:那老師貌似叫什麽望舒是不是?求證!

Coco—me:叫莫望舒@我愛你你愛我。

……

焦糖木瓜:據說跟何少的前女友統計學系的那個方琥珀長得很像。

我不是豬我是豬:嗳嗳,你們看沒看見戴女神手指上的戒指?那麽大一顆!她老公有錢又有福,能娶到這麽美的人,啧啧!

雙魚座的SISI:據可靠消息她好像還是白珩的未婚妻嗳~大神求證!

曉靜孫不愛吃草莓:@焦糖木瓜@雙魚座SISI,切!長得像能怎麽樣,氣質不一樣一個就是女神,一個不過就是女神經!人家白老師還不是是喜歡莫老師,不喜歡她方琥珀!

看到這一條,我眼皮一跳,心裏一涼,我已經知道新來的女講師是誰了。不過,大衆的力量是強大的,竟然将莫望舒是白珩未婚妻這件事都能挖出來,我表示相當佩服。

我阖上電腦,爬上床午睡。剛蓋上被子,葛菲菲推門,人還沒進來,一聲緊張的“琥珀”先叫出聲。

我眼睛也沒睜,立即接上一句:“No。more。talking,please。”

下午三節連上概率論,上課鈴聲剛響講師還沒來得及開頭就被一個男聲打斷了:“老師,抱歉請停一下。”

課堂裏一陣嘩然,我擡頭向門外看去,只見何天雙手插兜站在門口象征性的向裏張望,“方琥珀,出來。”說完他便向講師點一點頭致歉,然後轉身走向樓道。教室裏又是一片更大的嘩然,原來男生八卦起來絲毫不遜色與女生。

我嘆了口氣,十分明白今天我要是不出去的話,這堂課大家都別想上了,便起身微微向講師致歉後向外走去。

剛出門口,還沒等我說一個字,何天便陰陽怪氣地說:“方琥珀,看了樹洞了吧?”

我“嗯”一聲,看着院子裏的樹,何大少就是喜歡這樣,你的心傷越深,他越愛在上面撒鹽。

他輕蔑的一哼,接着說:“有什麽感想?”

既然他這麽不避諱地問,我便也毫不避諱地答:“你家孫曉靜至于那麽損我嗎,或者損人也不換個馬甲,這麽光明正大真的不怕被打嗎?”

“唏~別跟我說那些有的沒的,小白這樣對你你真沒所謂?”句尾語調揚起來,形成明顯的奚落語氣,不用看,我甚至都能想象他揚起傲慢的脖子,倔強如小孩子的模樣。

“要是你能不在我心上再捅幾刀,我會更好。”

“我說啥來着,你就在我面前橫,一到白珩那兒,就慫了。”

“對誰我都沒敢橫,”我舔舔嘴唇,自然的換了話題,“輿論說你跟孫校花成了,是不是真的?”

他沒好臉色的瞪我一眼,沒好聲氣地說:“可不是,就因為個孫曉靜我女朋友跟我分手了,我可不得在她那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