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依照寂遙将将的說法改掉稱謂,她不認為她們之間,有任何跨越這道界限的可能。
寂遙頓挫,還想再說些什麽,卻終是放棄,“行吧,就依你。”心情莫名煩躁的天帝,卻是連戲也懶的再做了,只略略道一聲,“寂遙公務繁忙,先行告辭,雲兮仙子,後會有期。”便化作青煙匆匆離去了。
直覺被天帝冷落的滄雲兮默默生起了悶氣,也沒了同南袖糾纏的心思,一個閃身也不見了人影。
四周一片寂靜,也不知這詭異的氣氛究竟是結束了,還是更詭異了…
“婉露,這樣真的好嗎?寂遙好像很沒面子…”天帝離去之前的臉色可是不太好看,唯恐婉露回天宮又會遭罰,南袖小心翼翼問道。
“沒什麽,”婉露擺擺手,嘆息道,“我本也打算,替天帝辦完這最後一件差事,便向他請辭,卸去天庭掌事女仙一職。”
對不起,陛下,婉露要違背自己的誓言了…
聞言,白钰是又驚又喜,只要婉露能放下天帝,相信他們之間,定能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可婉露的神情十分落寞,能做出這般艱難的決定,絕非一蹴而就,想來也是積年累月的失望堆疊而成。一想到這其中的掙紮與心酸,那一星半點的驚喜消散,白钰又跟着心疼起來。
“我們去放河燈吧,過了今夜,時辰就不好了。”他微微笑着,雲靜風輕。
明明是這樣親切的笑容,婉露卻莫名鼻頭一酸,連聲線都稍顯顫抖,“好。”
眼見婉露捧着蓮花燈,二人相随步出了酒肆,南袖起身,也想去湊這個熱鬧,今晚只顧着聽精衛瀾越的牆頭,都忘記買花燈了,卻被孟闕一把拉住。
傻麻雀一臉的不解,孟闕嘆氣解釋道,“人家郎才女貌,你跟去幹嘛?不嫌自己礙眼嗎?”
好像…是那麽回事…
南袖甩甩袖子,又不情不願地坐回凳子上,玩轉起了酒杯,嘆氣道,“多情總被無情惱,唯有樽前笑不成啊~我就沒看出來這個寂遙有哪點好的,幸好我二姐沒看上他!”
“不要在背後嚼天帝的舌根。”孟闕敲了敲她的腦袋,他雖不涉朝堂已久,但聽聞如今各大神族都借着立後的名頭大肆殷勤,想來寂遙執掌天界數千年,已然立穩了腳跟。
這天啊,怕是要變咯…
夜深人靜,江上霧色四起,大多花燈早已随水而去,只依稀可見零星幾只或被藻荇勾連,或陷于石隙,逡巡不走。
按凡界的說法,河燈定是要去到河的盡頭,才能被神明拾掇,進而聆聽凡人的心聲,再灑下恩惠。思及此,婉露兩點仙法,放走了這幾只被挂礙糾纏的花燈,雖然,她知道,并沒有所謂神明在河的盡頭等候。
婉露蹲下身,将手中的花燈輕輕托入水面,指尖浸入寒涼的江水,來回撥弄了一番,花燈便打着旋兒,搖搖颠颠的,浮水悠然而去。
她靜靜睇着那漂亮卻脆弱的蓮花燈漸行漸遠,那些或好或壞的往事,仿佛也跟着緩緩抽離,漸次遠走。
“不寫下一些祈福的字句,便就放走了嗎?”白钰問道。
“凡人向神明祈福,身為神明,又能向誰訴苦呢?”婉露落落一笑,起身沿着河岸信步游走。
白钰相随她身側,輕聲道,“你可以跟我說,開心或者失落,我都想聽。”
“你是如此通透,想必也能看出,我心系天帝吧?”婉露駐足,端端凝視着他。
“我…”白钰一怔,不曾想,這向來隐忍的仙子會突然這般直白。
“你上次說,你心悅于我,可否告訴我,你究竟看上我哪一點?”她眸光剔亮,笑得感傷,“你看看我,卑微,懦弱,沒相貌沒身姿,仙資差修為低,我苦修一萬年,尚比不得你們神族某些剛成年的小娃娃…這樣一個我,究竟有什麽好值得你喜歡的?”
白钰正欲啓唇辯駁,卻被她打斷,“而你,是血統高貴的九尾狐族,天壽無俦,應當尋一個匹配的女仙共度一生,跟我這個半吊子的道仙死磕又是何苦?”
“我不許你這樣妄自菲薄!”
向來和顏悅色的仙君,第一次,冷了臉色。
他緊緊握住婉露臂肩,一字一頓道,“我不許你妄自菲薄,我也不許你,質疑我的真心…”
婉露一愣,仿若剛才的失态只是一場大夢,仙君的強勢,将她從夢中喚醒。
“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的身姿、情态,渾身散發出的清麗氣質,便深深吸引了我。你很美,婉露,真的,如同你宮門口的那一池青蓮,秀出于風塵之上,美,卻不自知…”白钰目光灼灼,直要将她融化,言切铮铮道,“我不管你之前愛過誰,我愛你,這是我的命數,是緣是劫,我都欣然接受,全力以赴…”
我愛你,這是我的命數,是緣是劫,我都欣然接受,全力以赴…
這已是婉露這一生,聽見過的,最貴重,最美妙的誓言。
驀地,天邊一顆流星劃過,撕開深沉夜幕,緊接着,千百顆流星紛至沓來,如傾盆之雨,綴滿夜空。
“哇,快看快看,是流星!”
從遠處傳來南袖興奮的聲音,她抓了抓孟闕的胳膊,激動說道,“傻愣着幹什麽,趕快許願啊?”
“不過流星雨而已,至于這麽興奮麽?”孟闕撇嘴,嘲諷她少見多怪。
“哎呀,聽凡人說,對着流星許願很靈的,”南袖雙手合十,阖眼鄭重道,“我許願,希望能和狐帝白钰生個一兒一女,湊個好字…”
“傻麻雀,許願這種事,念出聲就不靈啦!”
“啊?”
星降之夜,萬千星辰隕落,白衣神君在荼蘼星輝中,連輪廓都變得朦胧虛無。
好像,沒有拒絕的理由…
婉露沉迷于他貴重甜蜜的誓言,沉迷于他稍顯霸道的溫柔,人生幾何,放縱自己這一回,也不是什麽罪過吧?
我願意,願意放下連綿萬年的執迷;我願意,願意突破身份族別的局限;我願意,願意嘗試去迎接一段新的人生;我願意…
願意試着去愛你。
“我願…”
最後一個字尚未說出口,只聽見魅惑十足的女聲于身後不遠處響起,
“師兄,好巧啊,居然能在人間碰見你~”
流星雨只持續了幾分鐘不到,便落下帷幕,可憐的酒家小厮,眼見這一行四人走了兩個,定是不會再久留了,滿心以為終于可以打烊歇店了,誰知,突然又來了個紫衣女子,又要了兩壺桂花酒,這只怕得坐到天亮了吧…
可偏偏這五個人,個個都相貌非凡,不像是普通人,他又不敢得罪,只能好酒好菜陪着笑臉好生招呼着。哎,都怪自家老板,鬼迷心竅,趁着中秋節解除了宵禁,就為了多掙幾個銅板,搞什麽十二時辰營業…
神仙自是不懂凡人的苦惱,凡人亦不明曉神仙的困惑。南袖心下嘀咕,今晚究竟是個什麽奇幻夜啊?這不速之客一波一波的來,這氣氛是越來越迷之尴尬。
我尋思着,我這感官也沒失靈啊,應該不會感知錯吧?這口口聲聲喊着師兄的紫衣女子,明明…明明是個妖啊…?
可這玉郎仙君的師妹為什麽是個女妖,她不知道,她也不敢問…大家不約而同的把目光都落在寶藏男仙玉郎的身上,滿臉都寫着八卦。
“師妹,你自己說吧…”
白钰無奈,可惜剛剛那麽好的氣氛,全被她攪和了。餘光瞄向一旁的婉露,面對他這橫空出世的師妹,仙子依然保持着良好的教養,端端微笑着,可不知為何,他卻覺着這笑容…莫名的僵硬…
“我叫葉蓁,其葉蓁蓁。”同白钰一般,行走外界,妖王夜筝亦改換了名字,“是玉郎仙君的小師妹,幼年時期曾一同拜師鶴降上神門下,是吧師兄?”夜筝柳眉一挑,似笑非笑道。
“鶴降上神?我記得白钰早前也是他門下弟子,莫非你們…?”孟闕蹙眉,總覺得這個玉郎仙君十分蹊跷,但也只是聽白钰偶然提起過,并未跟他說過更多拜師時期的事情。
“我們與狐帝白钰的确師出同門,不過,并非是同一批的師兄弟。”差點露餡,白钰趕緊補充道。
“這樣啊…”孟闕思忖着,略略點頭,顯然不是很信服。
呵,玉郎?這個名字還真是土冒啊…
看着生性肆意灑脫的白钰為着隐瞞身份與孟闕苦苦周旋,夜筝就暗自好笑,真不知這名喚婉露的藍衣仙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居然使得白钰這般小心翼翼,為了擒獲她芳心,不惜欺瞞自己多年的老友。
是說兩萬餘年了,都不曾聽聞狐帝的花邊,不曾想,這人居然改頭換面,瞞着漫天諸神,在人間勾搭女仙…
她曾自信以為,自己是離白钰最近的女人,今時今刻才發現,居然被一個容貌仙資均不及她萬一的小小道仙截了胡…
是我大意了。
夜筝攥緊手中的酒樽,睇向婉露的眼神,不由帶上了幾分寒意。
白钰微微側身,将婉露掩于自己身後,隔開夜筝抛出的半是探究半是危險的視線,沉聲道,“不知師妹尋我,有何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