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她在,永堕夢境,再不複醒,又有何懼?吾心安處,自是吾鄉。
钰郎?
恍惚中,他似乎聽見一聲熟悉的輕喚。
钰郎?你怎麽了?快醒醒啊!
是她,是露兒,露兒在呼喚他!
周圍的人突然通通消失,周遭景物亦分崩離析,整個時空迅速崩塌,他随之墜落,落入漫長無盡不見底的深淵…
“钰郎!”
幡然驚醒。
他看向榻頭的人,正是婉露一臉擔憂地望着他。
“你怎麽了?在夢裏又哭又喊的,吓死我了…”說着,仙子眼睛紅紅,竟是泫然欲泣,“昨日把小龍送走,你便陷入夢魇,你莫不是,想小龍了吧?”
不由分說,将藍衣仙子緊緊圈進懷中。
“露兒,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他哭着哀求,“沒有你,我受不住的,露兒,求求你,不要再離開我了…”
那一聲聲“露兒”,一聲聲“別走,別離開我”,聽得人一陣一陣的揪心。
“钰兒,傻钰兒,用情太深,只會自苦啊…”塗山映蘭無暇為自己擦淚,只是手執絲絹,替白钰将面上的淚跡,仔仔細細擦拭幹淨。
這已經是他陷入夢魇的第三天了。
“我雖用靈力暫時壓制住了他體內的魔氣,但魔氣易除,心魔難消,他若自己不肯醒來,誰也沒辦法…”白舒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夜筝實在聽不得這些令她心碎的呓語,早早便退了出去,而孟闕和南袖還立在一旁,亦是彷徨無措,莫可奈何。
“可憐白钰,在夢裏都不得安生,恐慌着失去…”南袖輕聲嘆息。
“袖兒,你已三天未合眼了,回去休息吧。”孟闕擔憂地看着她。
“之前二姐發傳音符,說是已尋得大哥的蹤跡,叫我放心。如今,我已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事了,唯有白钰,是露露予我的唯一囑托,我不能辜負了去。”
“對了,我記得婉露仙子殒身之前,還交于你了一樣東西!”孟闕似是想起了什麽,“是什麽東西,你快拿出來,興許有用!”
聞言,白舒和塗山映蘭皆投來目光。
南袖靈光一閃,對!白玉簪!白玉簪上有婉露的靈氣,沒準,沒準能将他喚醒!
南袖自墟鼎取出玉簪,通過靈力來催動簪上殘留的靈氣,口中念念有詞:“露露,你最是心疼白钰,定不願他沉溺夢魇,受心魔之苦…如今只有你,只有你能喚醒他了…去吧!”
少頃,一只白色靈蝶,自玉簪端頭雕刻精致的花型中緩緩飛出,姿态翩跹,掠過衆人身側,一番輾轉,最終停落于白钰靈臺。
夢中的白钰,正緊緊擁着仙子生怕失去,忽而懷中一空,他倉忙四顧。
只有一只白色靈蝶,翩翩自窗外飛進屋來,心底有太過昭然的感應,是他的露兒來了,她來勸他離開了…
顫顫探出手去,靈蝶乖順地停在他指尖,脆弱的翅膀一起一伏,像是在同他低語着什麽。停留片刻,那白蝶複又起身,輕輕悠悠向光芒大綻的殿門飛去。
“钰郎,該是出去了。”
冥冥之中,他聽見有人如是說。
他突然悲從中來。
出去?出去去哪兒呢?天高地闊,可還有我容身之處?出去,便是滿眼荒漠寸草不生;出去,只剩漫漫長夜孤枕難眠;出去,飽嘗風霜劍戟刺骨凄寒…既如此,還出去作甚?
為何偏要來喚醒我?何不讓我沉溺,就溺死在這如夢似幻的臆想之中…
“钰郎,随我出去吧,你總是…依着我的,不是嗎?”
白钰一滞,低低地苦笑起來,他的露兒,向來最會拿捏他。
是啊,誰說不是呢?我總是,總是依着你的。
旋即起身,任由那靈蝶牽引,舉步向那天光耀目的門口緩緩走去…
停在白钰額上的靈蝶化作一簇光點,蜿蜒飛回了玉簪,衆人見狀,知是靈蝶完成了任務,随即圍上榻前,紛紛将目光投落于白钰身上,靜待他歸醒。
微薄的眼睑下,眼珠在不安地轉動,纖長的睫毛亦随之輕/顫,約莫一個吐息的時間,青衣白發的妖君,終是緩緩張開…
紅瞳深邃的雙目。
九重天·紫微宮
天帝是強撐着一口氣回到天庭的。
甫一回到紫微宮,便遣退一衆仙侍,只留下了寧笙,随後緊閉宮門,任何人不得靠近。
天帝不讓燃燭,在夜明珠溫潤單薄的光照之下,那滿身傷痕,依然足夠觸目驚心。寧笙手持明珠,仔仔細細檢查傷口,數出了幾條血痕,她便掉了幾顆淚珠。
前方的戰果,她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大體不過是天後身殒,天帝敗北。
既然婉露仙子殒身了,那無論天帝得勝與否,其實都是敗北,沒差的。
她盡心盡力為他上藥,他們從未如此坦誠相見過,可天帝自始至終深閉雙眼,不發一語。他人在這裏端坐着,心已不知遺失在何處了,這生肌的藥膏敷上該是會痛的,他竟也不覺得疼。
“陛下,我去琅嬛閣整理時,發現了一封,婉露仙子留給你的信。”寧笙留心他的反應。
果不其然,天帝倏地睜開雙眼,他聲線略顯沙啞,言簡意赅:“拿來。”
寧笙自袖中抽出信封,交于天帝手上,她恍然發現,他修美的手竟抖得厲害。這突如其來無法抑制的顫抖,使得他在拆信時格外小心,生怕将裏邊的信紙無意撕壞。
但他的擔心都是多餘的。
偌大一張澄心堂紙,卻只有一句話,端端正正立在信紙中央。
渡你,渡我,渡天下燎原之苦。
他翻來覆去地,細細品嚼這句話,大抵是懂得了婉露,在醴酒裏下毒之前的心情。
婉兒,何必将我推得如此之遠,在你眼中,你我之間,竟隔着一整個天下…嗎?
他微微嘆息,将信紙細致折疊回原樣,封回信封裏,妥帖地存入墟鼎之中。如此,那顆空蕩蕩的心髒,好像又充實了幾分。
“陛下,你身上的傷不少,需得好好休養…明日的早朝?”
“照上。”他面無表情地如是說。
天帝仍舊是那個天帝,不管經歷過什麽,他始終驕傲不肯低頭。
不是不能想象,明晨的前朝會是怎樣一番光景,将将才在淩霄殿立威,收服了人心,之後就在前線,被白钰那般玩弄…
顏面掃地。
如今,滄雲淵算是徹底得罪了,就算尋見了滄雲兮,也不會再與天庭聯姻;玄虞口口聲聲保他,卻也看透了他,玄冥洞主向來正義,怕是也不會再支持于他;更糟糕的是,此番天庭傷亡慘重,不知要什麽時候才能緩過氣來…
也不知白钰那邊是個什麽情況,但他如今入魔,已是天下無敵,攻上天庭取他性命,也不過是遲早的事…
他冷靜地分析着,甚至默默計算着自己的死期,那無動于衷的樣子,仿佛算的是別人的榮辱生死,與他毫無幹系。
他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今生所謀的宏圖偉業…已然到頭了。
攤開手心,紫色玉珠光華流轉,照亮他俊秀的眉眼。
還好,還有你。
婉兒,玉珠狹小,難免逼仄了些,想必你在裏頭呆的并不十分舒快。但我會盡快,為你尋得一具仙身,助你複生…
寂遙将玉珠攥于掌心,緊緊貼靠于心口,先是莫名笑着,笑着笑着,又莫名落淚。
他一向清寡,端方自持,視情緒如大敵,雖也曾紅過幾次眼,但這般明确地流淚,卻是生平第一回 。
寧笙退下後,整個紫微宮恍如掉入深淵,漆黑一片,連月光都被拒之門外,卻隐約傳出一陣陣…壓抑又低沉的啜泣聲。
白钰轉醒之後,并未離開妖王宮,畢竟他已堕仙化妖,如今也只有妖魔界能容得他了,但他搬出了夜筝的寝殿,尋了後院一處偏僻冷清的居所落榻。
此後便是閉門不出,誰也不見。
恰逢滄雲淵傳來傳音符,約孟闕于蒼龍閣一敘。
之前南澤對戰滄雲淵,兩人齊齊失蹤多日未曾露面,今天突然發信于他,定是有極其重要的事相商。遂思忖着,他和南袖,也該是回蒼龍閣了。
近來,南袖日漸沉默,眉宇間始終挂着一縷散不開的輕愁。也不知是在守什麽,她堅定地呆在妖王宮,确切地說,是呆在白钰的附近,寸步不離。
孟闕知道,婉露的逝去對她打擊很大,她守白钰,從某種意義來講,便是在守着婉露。
他微微嘆息,小心地垂詢:“袖兒,随我回蒼龍閣吧,你本是仙身,在妖界長呆于你無益。”
“我再守幾天吧,不然我這心裏…始終難受得緊。”
“袖兒,你不會是在自責吧?”他心疼地摸摸她臉頰,他總覺得她瘦了。
“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如果當初婚典上我沒有沖動,沒有率先對寂遙動手;或者,在結界裏,我保護好了露露…結局,是不是就不一樣了?”她殷殷望着他,似乎在等一個肯定的答複。